共治灯悬于金陵云霄已三日，那束由十二灯奴魂核所化的灯芯深处，几不可查的跳动只是一瞬，便被更宏大的愿力洪流所淹没，再无踪迹。
整座金陵城仍沉浸在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穆与狂热之中。
百姓们自发地改变了称谓，不再称幽冥司为“庙”，而尊称其为“灯下”，仿佛那盏灯便是新的神明，新的秩序。
然而，在这片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鼎盛之下，唯有灯楼最高处的沈观灯，眼神清明如冰。
她知道，最汹涌的暗流，往往就藏在最平静的海面之下。
那道被万民之誓推回天际的“香火本源碑”虽已崩裂一角，但其法则的残影仍在三界深处游荡，如同沉睡巨兽偶尔的呼吸，每一次吐纳，都可能掀起颠覆性的风暴。
而更危险的，是人心。
她召来青蚨娘与陆知微，指尖在身前悬浮的《万民立约录》光影副本上轻轻划过。
“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人，签字画押，愿力如山，信念如海。”沈观灯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两位核心干将心头一凛，“可这山，是沙土堆成的。若明日有人梦醒，觉得所求不过幻梦一场，撕了家中那张契约灯纸，这盏灯……还亮不亮？”
青蚨娘拨弄算盘的手指一顿，她早已核算过这其中的风险。
她眉头紧锁：“司主，目前的维系，靠的是集体信念的巨大惯性，以及‘撼动天规’带来的震撼。可一旦我们的‘回应机制’在某一件小事上出了错，哪怕只是延迟，裂痕就会从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开始蔓延。”
陆知微深以为然，他补充道：“属下这几日巡查，已听闻些许微词。人心易变，感动是一时的，怀疑才是永恒的。”
沈观灯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盏巨大的共治灯，望向灯芯深处那十二道交融的魂光，那是她最忠诚的伙伴。
她低声道：“所以，我们不能再靠‘感动’活着。感动会褪色，激情会消散。我们要让这盏灯——自己学会呼吸，自己建立循环。”
当夜，一道崭新的规章自幽冥司传出，经由灯火之力，清晰地映入金陵每一个人的脑海。
“幽冥司新规：凡立约者，若所呈愿文七日内未获初步回应，或对处置结果不满，可亲至灯下，申请‘灯油置换’。”
此规一出，满城皆惊。
何为“灯油置换”？
规章解释得明明白白：信众可自愿将自己贡献给共治灯的一部分香火愿力，申请提取出来，转化为一种特殊的“监督香火”。
这股力量不再用于支撑幽冥司的任何行动，而是独立出来，专门供给新成立的“稽查组”，用于核查幽冥司自身的运作流程，督促其履行承诺。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这世间的神明，只有贪婪索取香火的，何曾有过允许信徒“退货”，甚至还把“退款”拿来监督自己的？
金陵城中，最富巧思的匠人们最先反应过来。
他们连夜打造出一种全新的灯笼，名曰“双面灯”。
灯的一面，用金漆恭敬写下祈愿；另一面，则用墨笔刻上问责之语，悬于家门口。
寓意明确：我信你，但我也盯着你。
陆知微亲自带队，走街串串巷，不再是宣扬功德，而是主动收集质疑。
“为何东村李屠户家走失的魂魄，至今未得托梦？”
“西巷张秀才的冤案卷宗，为何上报三日还无回音？是不是被内部积压了？”
每一条质疑，无论大小，都被原封不动地用特制法印，烙印在幽冥司主坛前新立的一面巨大石墙上。
墙名“自省”，规矩更绝：凡上墙之问，七日内必须给出公开答复，否则相关执事魂体将受灯火灼心之罚。
起初，大部分百姓仍是半信半疑，认为这不过是幽冥司收买人心的又一新花样。
直到第七日，那个投诉“西巷冤案”的张秀才，亲手收到了一份详尽的回函。
回函上不仅解释了延迟是因证据链复杂，需多方核实，更附上了三名涉事鬼吏的调查流程、证人证言的拓本，以及最终的处置方案。
随函而来的，还有一盏由青蚨娘亲手炼制的“致歉灯”，灯油由那三名失职鬼吏的部分魂力凝聚而成，以示惩戒。
当晚，张秀才在自家门前，亲手将那盏双面灯上刻着问责的那一面，用红布覆上。
而后，他郑重地补交了一份新的愿文灯纸，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们怕我走，我才真信了你们不会走。”
这一举动，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万层涟漪。
信任，不再仅仅源于那惊天动地的一撞，而是根植于这毫厘之间的较真与坦诚。
共治灯的光芒，非但没有因“退货”而黯淡，反而愈发温润、凝实。
遥远的黑山之巅，闭关洞府内。
黑山老姥座下的噬念幡残片剧烈震颤，将金陵城内这番景象映入她的眼帘。
她看着那些曾经对她焚香跪拜、祈求庇佑的山野村民，如今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可笑的双面灯，甚至有孩童改编了童谣，唱着：“问灯不问天，答不上就换班！”
“噗嗤——”
她怒极反笑，笑声凄厉而怨毒，震得整个洞府碎石簌簌。
“好一个‘自我监督’……好一个‘灯油置换’！沈观灯，你这是要把至高无上的神位，变成谁都能来评头论足、讨价还价的生意！”
她终于明白，用旧世界的法则去审判，用武力去摧毁，都已无效。
沈观灯正在构建一个自我修复、自我强化的闭环。
她不再试图去砸碎那盏灯，而是悄然祭出了自己最后，也是最阴毒的一张底牌。
一张古老的阵图在她身前展开，其上符文如扭动的毒蛇，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死寂之气。
“香火归墟阵！”
此阵不毁灯，不伤人，而是引动地脉深处的阴煞之气逆流，于无形中改变一方天地的愿力走向，将方圆百里内所有散逸的、无主的、乃至正在流向共治灯的香火愿力，尽数截流、吞噬，化为己用。
一旦启动，幽冥司赖以维生的那张巨大的“人愿网络”，将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干、榨尽，直至彻底干涸！
阵法启动得悄无声息，然而，黑山老姥算错了一件事——她要偷的，正是“人民的眼睛”正在看着的东西。
一名负责夜巡的灯奴在巡视城西愿力脉络时，敏锐地察觉到地下愿力出现了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抽吸感，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巨口正在暗中吮吸。
他不敢怠慢，立刻通过魂印上报。
沈观灯收到警报，却并未如临大敌般派兵反击。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传令，把这三日积攒的所有‘监督香火’，集中调拨至新设的‘灯阵司’。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人民的眼睛’。”
十二灯奴领命，以那股纯粹的、代表着质疑与审视的“监督香火”为能量，催动了一座沈观灯早已设计好的“清心镜阵”。
这面巨大的光镜，不再映照某个个体的记忆，而是投射出整个金陵地区愿力流动的实时图谱！
镜面上，无数条金色的光线从千家万户升起，汇入城中心的共治灯。
然而，就在当夜，青蚨娘在镜中清晰地发现，在图谱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处诡异的暗色漩涡，正疯狂地、隐秘地汲取着那些金色的光线。
那漩涡的坐标，直指黑山腹地！
“想偷？”沈观灯冷笑，“那就让你的名字，晒在万人眼前。”
次日清晨，金陵百姓惊奇地发现，幽冥司门前那面“自省碑墙”之上，高悬着一幅前所未见的巨幅光影图——《金陵香火流向实时录》。
图上，一个巨大的红色箭头，标注着“不明大妖正在窃取您的念力”，箭头所指，正是黑山方向。
图下，甚至还有一个由符箓组成的、类似二维码的图样，百姓只需用自家灯火一照，便能实时追踪自己那份被盗走的愿力流向！
全城哗然！
愤怒瞬间取代了敬畏。
原来我们贡献的香火，竟有窃贼在偷！
百姓们自发地切断了心中通往黑山方向的任何一丝敬畏与念想，更有血气方刚的数千人，手持双面灯，自发聚集，朝着黑山方向，发出了震天的怒吼：“还我念力！”
乌云压顶，杀气腾腾！
黑山老姥终于无法再隐藏，她那庞大的妖身在云端显现，含怒出手，欲亲手毁去那面让她颜面尽失的清心镜阵。
就在此时，一道更为璀璨的金芒破空而至。
谢无歧黑袍曳地，身形笔直地立于半空，那枚代表监察三界之权的令牌首次不再悬于腰侧，而是主动出击，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秩序锁链，死死缠住了黑山老姥的本命法宝噬念幡。
“聚众生之念以自肥，违逆天道根本。”谢无歧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老姥疯狂挣扎，嘶吼道：“那你护着的那个鬼司呢？她才是动摇根本、扰乱秩序的源头！”
谢无歧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的清心镜，又转向暴怒的老姥。
“她让百姓能查她的账，能退她的货，能当着三界的面骂她。”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如裁决，“而你，连被他们看见你偷东西都不敢。”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清心镜光芒暴涨，竟将黑山老姥千百年来在治下领地掠夺香火、残害生灵的桩桩件件，以光影的形式，尽数公之于众！
“啊——！”
万民的唾弃与愤怒化作最锋利的刀，刺入老姥的元神。
她惨叫一声，妖气溃散，庞大的身躯如陨石般从云端坠落山中。
也就在那一刻，悬于金陵上空的共治灯忽然发出一声轻快的嗡鸣。
一缕全新的、带着勃勃生机的香火根须，竟从灯座下缓缓生出，脱离了对地脉龙气的依赖，就那样自由地悬浮在空中——它不再扎根于土地或庙宇，而是直接扎根于那片由“公开、公平、回应”所铸就的“民念共识”之上。
沈观灯仰望着那条在空中自由生长的光脉，喃喃自语：“原来……灯真的能学会走路。”
窗外，第一缕晨光洒满金陵。
城中，无数早起的百姓揉着眼睛，惊奇地发现，自家门前那盏彻夜长明的灯笼，其灯芯的火焰之上，竟悄然浮现出一行细若蚊足、却清晰可辨的金色小字。
那光芒仍在空中轻颤，百姓家中那行【您昨日的愿，已进入受理流程，预计三日内反馈】的字样，正随着灯火的呼吸，缓缓变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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