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藏在无边鬼气中的眼睛,第一次褪去了残忍与讥诮,只剩下冰川般的凝重。
黑山老姥终于意识到,沈观灯这缕孤魂,是一柄用常理无法格挡的利刃。
她筑起的,不是势力,而是一种规则。
一种用人心做砖,以契约为梁的,崭新的规则。
想用旧世界的刀,去杀新世界的王,是痴人说梦。
“传我法旨,”黑山老姥的声音嘶哑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从万年寒冰中挤出,“闭黑山,绝外客。本座要祭炼‘香火本源碑’。”
洞府中,群妖大骇。
那可是传说中天地初开,第一缕香火诞生时凝结的无上法典,记载着万灵信仰的原始归属与天授神权的正统性。
此碑一出,便是要从“法理”的源头,宣告沈观灯的一切行为皆为窃取天道、动摇根本的“逆天”之举!
她不再试图用武力剿灭,而是要用最古老、最根本的“天道”来审判,将幽冥司彻底钉死在邪说的耻辱柱上。
消息如阴风过境,瞬间传遍三界。
幽冥司主坛之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
“司主,那可是香火本源碑!”陆知微眉头紧锁,手心全是冷汗,“那东西代表的就是‘天意’,是神明之所以为神的根基。我们……我们怎么跟‘天’斗?”
青蚨娘拨弄算盘的手也停了,她喃喃道:“一切规则的尽头,都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一直在天庭的规则下反抗,可黑山老姥这次,是直接请出了规则本身。”
沈观灯却笑了,那笑容轻描淡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急了。”
两个字,让满堂的凝重瞬间松动。
“一座石碑,哪怕刻着天道,若无人信它,也只是一块顽石。”沈观灯站起身,目光扫过她最核心的两位干将,“既然她要讲‘天道’,那我们就造一个比天道更硬的道理。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并亲手守护的道理。”
她走到窗边,望着金陵城内那星星点点、因幽冥司而重燃的灯火。
“传我之令,启动‘万民立约’计划。”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陆知微,三日之内,向金陵城内每一户曾向我司许愿、或受我司恩惠的民众,发放一张‘契约灯纸’。告诉他们,幽冥司的未来,不在我,不在天,而在他们自己手中。”
“青蚨娘,设计灯纸样式。其上,只需留出两个地方。一处,让他们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另一处,让他们自愿写下一句承诺。不必是宏愿,可以是‘我信善有善报’,可以是‘我愿公道长存’,甚至可以是‘我希望我家的灯永远亮着’。写下什么,由他们自己决定。”
“司主,然后呢?”陆知微追问。
“然后,”沈观灯指向主坛中央那片空地,“在此处,立‘立约灯炉’。收回所有灯纸,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投入炉中,焚烧七日七夜。”
计划一下,整个幽冥司高效运转起来。
一张张淡金色的灯纸被送到千家万户。
百姓们疑惑、好奇,但当他们听清幽冥司使者的解释后,无不震撼。
这世间,只有神明向凡人索取,何曾有过神明将自己的存亡交予凡人之手?
一个曾因丈夫冤死而求助于幽冥司的寡妇,颤抖着笔,在灯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信冤屈得雪。”
一个曾受水鬼之害、后被“护河童子”所救的船家,用粗糙的大手,郑重写下:“我愿河清海晏。”
一个乞丐,一个书生,一个富商,一个稚童……
七日之内,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张写满了姓名与誓约的灯纸,如雪片般汇入那座熊熊燃烧的灯炉之中。
炉火并非赤红,而是纯净的金色,火焰之中,没有一丝烟尘,只有无数细小的符文在升腾、盘旋、融合。
第七日,子时。
炉火骤然收敛,万丈光芒冲天而起!
一盏宛如琉璃雕琢而成的巨型华灯,自炉中缓缓升起,悬于主坛上空。
那灯身晶莹剔透,细看之下,其内竟铭刻着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个密密麻麻的姓名,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微光。
灯的中心,十二道璀璨的光影交织盘旋,化作一束永不摇曳的灯芯——那是灯奴十二自愿献出魂核,以身铸芯,成为了这盏灯最坚实的根基。
而灯中流淌的,并非灯油,而是那三万七千多道凡人最真诚、最朴素的誓约,它们化作了金色的液态光华,为这盏灯提供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幽冥共治灯!
沈观灯的身影出现在灯下,她的声音借助灯火之力,清晰地传入金陵每一个人的梦中与心中。
“从今日起,幽冥司不依天敕,不凭鬼力,只凭此灯!”
“灯身上,是万民之名;灯芯处,是同袍之魂;灯油中,是众生之誓。”
“谁若违背‘公开、公平、回应’三原则,此灯即灭,司亦自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金陵城内,所有醒着的、睡着的人,心底都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
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亲手写下的那张纸,化作了天上那盏巨灯的一部分。
“我等,与此灯共存!”
不知是谁先跪下,紧接着,无数百姓自发地朝着幽冥司的方向跪拜下去,口中齐声诵念着自己写下的那句誓约。
“我信善有善报!”
“我愿公道长存!”
“我信冤屈得雪!”
轰隆——!
金陵地脉剧烈震动,沉睡的龙气仿佛被这万众一心的宏愿唤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
一道前所未有、纯净到极致的香火愿力柱,挟裹着煌煌民意,自共治灯顶端冲天而起,撕裂夜幕,贯穿云霄,仿佛要在天地之间,立下新的规矩!
与此同时,黑山之巅。
黑山老姥披头散发,立于祭坛之上,她呕出心头血,引动了那块古老的“香火本源碑”。
石碑轰然启动,天象异变,万道金光自九天洒落,碑文流转,欲要重新勘定万灵香火之归属,将幽冥司这等“伪神”彻底打回原形。
“奉天承运,神权天授!”老姥高声诵唱,声音中充满了即将见证历史的狂热,“逆天者,剥其香火,灭其神名!”
金光大盛,朝着金陵方向镇压而下!
然而,就在此时,那道由共治灯发出的、贯通天地的香火柱,竟如一条苏醒的巨龙,猛然调转方向,不再朝拜上天,而是横亘于空,将那盏琉璃巨灯牢牢护在核心!
金光与龙柱悍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法则层面的无声侵蚀。
金陵城内,无数百姓在梦中、在惊醒后,心头同时涌起一个念头:“我们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不能反悔!”
亿万道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瞬间汇入那条香火龙柱之中。
那金色的光柱竟肉眼可见地壮大了一圈,开始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将“香火本源碑”的赫赫金光,一点一点地,推回了天际!
“噗——!”
黑山老姥如遭雷击,猛地喷出一口逆血,血洒三丈,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凡人之誓,怎可撼动天规?!”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自九天之上传来。
“香火本源碑”的一角,竟在那煌煌民意的冲刷下,崩裂开来!
那块碎片化作流光,坠入深山,瞬间化为凡尘。
石碑受损,天道反噬,黑山老姥气息狂跌,瞬间萎靡下去。
金陵上空,风平浪静。
幽冥共治灯静静悬浮,光华流转,仿佛一轮永不坠落的金色月亮。
一道身影踏空而来,正是谢无歧。
他今日,竟未将那枚代表着监察三界之权的令牌持于手中,而是任其悬于腰侧,仿佛一件寻常配饰。
他望着那盏悬于天地之间的共治灯,冰冷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赞许。
良久,他手中多了一枚新铸的青铜大印,亲自送到幽冥司庙门前。
印文古朴,正是:“幽冥司·共治试点”。
“从今日起,你司所递卷宗,享‘直呈御前’之权。”他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
随即,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补充道:“天庭要召开‘香火制度改革听证会’,我已提名你为‘民间代表’。”
沈观灯挑眉,鬼体凝聚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你不担心我掀了他们的桌子?”
谢无歧的嘴角,破天荒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等的,就是一个能掀桌子的人。”
他转身离去,衣袖拂过,半页残卷悄然滑落,被一道微风送到沈观灯案前。
上面只有六个字,笔力遒劲,锋芒毕露:“执灯者兴,旧律崩。”
当夜,沈观灯独登灯楼,指尖轻轻触碰着温润如玉的共治灯壁。
灯中,浮现出无数张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有含笑而逝的阿蘅,有终于得以安息的乞丐魂,有那个曾撕毁愿文又被感召的妇人……
她轻声道:“以前我以为,我要做个顶流经纪人。现在我才懂,我要做的,是让每一个被遗忘的魂,都有资格站在光里。”
忽然,灯焰轻轻一跳,映出了城外高崖上的一道孤高身影。
谢无歧并未走远,正遥遥仰望着这盏由他亲手“试点”的灯。
而在九幽之下的冥府深处,一位史官正颤抖着笔,在一本崭新的《三界香火通鉴》上,写下首页的标题:
新时代纪元:执灯纪年。
元年。
共治灯悬于金陵云霄之上,光耀百里,稳如磐石。
它成为了一个新的地标,一个新的信仰图腾。
然而,在这片前所未有的安宁与鼎盛之下,无人察觉,于共治灯悬空的第三日午夜,那束由十二灯奴魂核所化的灯芯深处,最微弱的一缕光焰,忽然朝着东北方向,几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那不是力量的波动,更像是一种来自遥远彼岸的,血脉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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