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大营深处。
一顶守卫远比寻常营帐森严数倍、位置相对独立的帐篷内。
江临渊的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中,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感知。
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羊膻气,萦绕在鼻尖。
身下是粗糙但厚实的毛皮。
沉重的锁链,束缚着手脚。
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紧随而至的。
是那熟悉到令人绝望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剧痛。
从四肢百骸的经脉深处传来。
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研磨。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伤痛。
提醒着他强行施展第二次封脉之术,所带来的恐怖反噬。
他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逐渐清晰。
帐篷顶是粗糙的牛皮,缝隙间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
他微微偏头。
看到一个身着漠北服饰、头发花白、面容枯瘦的老者。
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一些瓶瓶罐罐。
显然是刚为他诊治完毕。
“你醒了。”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
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的命,暂时保住了。”
江临渊张了张嘴,想说话。
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老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一边将一根细长的骨针收入皮囊,一边澹澹说道:
“你身体的情况很糟糕。”
“旧伤未愈,又添多处致命新创。”
“更麻烦的是那强行封闭经脉的霸道手段……”
“反噬之力,几乎摧毁了你的生机根基。”
他抬起浑浊却异常沉稳的眼睛,看了江临渊一眼。
“老夫用金针和猛药,暂时吊住了你一口气。”
“将那股狂暴的反噬之力,重新压回了被封住的经脉之内。”
“可以说,你现在……依旧处于一种特殊的‘封脉’状态。”
“只是比之前昏迷时,稍微稳定些。”
江临渊瞳孔微缩,用眼神传递着询问。
老者继续道:
“但这种稳定是暂时的,如同在火山口覆盖了一层薄冰。”
“封脉之术,本质是饮鸩止渴。”
“拖延越久,最终爆发时就越猛烈,必死无疑。”
“想要彻底解除,化解这股淤积的毁灭性能量,修复受损的经脉根基……”
“老夫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或许,只有回到王庭,请动我漠北医术最高、也是最神秘的那位‘萨满大巫医’出手,才有一线生机。”
“他精通各种奇诡的巫医之术,或许有办法,化解你这诡异的伤势。”
王庭?萨满大巫医?
江临渊心中冷笑。
这不过是换一个更坚固、更遥远的囚笼罢了。
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
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仿佛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
就在这时。
帐篷门帘被掀开。
一名身材高大、气息彪悍的金狼卫队长走了进来。
目光冷漠地扫过榻上的江临渊。
用生硬的周语说道:
“江临渊,大汗要见你。”
两名如狼似虎的金狼卫上前。
毫不客气地将虚弱得无法自行站立的江临渊,从毛皮褥子上拖了起来。
一左一右架着他。
跟随着那名队长,走出了帐篷。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
江临渊被半拖半架着,穿过层层叠叠、旌旗招展的漠北营盘。
他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好奇、或仇恨、或敬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低垂着眼睑。
任由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倚靠在两旁的金狼卫身上。
看起来虚弱不堪。
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在低垂的眼帘下。
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营帐布局、巡逻规律。
最终,他被带到了那座最为奢华宏伟的金帐之前。
帐内,兽金炭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与帐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天可汗阿史那·咄苾依旧端坐在那张铺着雪白熊皮的宝座上。
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匕首。
目光平静地看着被押解进来的江临渊。
“看来,本王的医师手艺还不错,你居然真的醒了。”
阿史那·咄苾放下匕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临渊被金狼卫强行按着,跪坐在厚实的地毯上。
他艰难地抬起头,迎向天可汗的目光。
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依旧平稳:
“承蒙可汗……不杀之恩。”
“不杀你?”阿史那·咄苾嗤笑一声。
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江临渊的灵魂。
“江临渊,你是聪明人。”
“你觉得,本王为何要救你?”
“为何不让你就那么死了,一了百了?”
江临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可汗是想……让我活着。”
“亲眼看着沈家军,是如何在你漠北铁骑的围攻下,一步步走向失败,最终土崩瓦解。”
“想让我看着,我所效忠、所维护的大周朝廷,是如何的腐败无能,见死不救。”
“你想让我……绝望。”
“不错!”阿史那·咄苾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化为更深的冷酷。
“你很清醒。”
“那么,以你之见,如今的沈家军,在失去了你这个最大的变数之后,在我漠北大军的重重围困之下,还有胜算吗?”
江临渊没有丝毫犹豫。
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分析道:
“没有胜算。”
“如今我不在军中,沈国公虽归,但重伤未愈,且被俘多时,威信受损,短时间内难以整合全军如臂指使。”
“军中粮草,经此耽搁,必然已捉襟见肘,日渐减少,士气难以长久维持。”
“而可汗您……虽前夜略有折损,但主力未伤,兵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且以逸待劳,后勤无忧。”
“此消彼长,沈家军……想赢,很难。”
“哈哈哈哈哈!”
阿史那·咄苾闻言,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笑声在金帐内回荡,充满了志得意满!
“说得好!透彻!”
“江临渊,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可惜啊,明白得太晚了!”
“你所守护的,不过是一座即将倾塌的朽屋!”
他挥了挥手,示意金狼卫将江临渊带下去。
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带他下去,好生‘照顾’。”
“让他好好活着,活着看到本王是如何踏平北境防线,如何让沈家军这面旗帜,彻底成为历史的!”
“是!”
江临渊再次被金狼卫粗暴地架起,拖向帐外。
在离开金帐,重新感受到那刺骨寒风的刹那。
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幽光。
希望……京城那边,能够快一点吧。
他心中默念。
北境这边的棋,他已经走到了极限,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争取到了所能争取的最多时间。
如今,这盘棋最关键的一环,已经不在北境。
而在那千里之外的京城。
毕竟,仅靠北境残军,人手……确实是不够了啊。
……
千里之外的京城,暗流涌动,风云际会。
镇国公府的地牢深处,阴暗潮湿。
慕容璟被秘密押解回京后,并未投入刑部大牢。
而是被沈清辞下令,直接关入了府中最为隐秘的私牢。
与早已囚禁于此的沈清秋,仅一墙之隔。
当慕容璟看清隔壁牢房里,那个形销骨立、眼神怨毒如鬼的女子,竟是沈清秋时。
先是愕然。
随即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
而沈清秋看到慕容璟也被抓了进来。
先是爆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嘲笑,嘲讽他的无能。
随即又转为更加疯狂的咒骂。
骂沈清辞,骂江临渊,骂所有辜负她、对不起她的人。
两个曾经暗中勾结、各怀鬼胎的人。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互相憎恨,互相撕咬。
上演着一出丑陋而可悲的闹剧。
与此同时,在李文轩这边,事情却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三皇子妃——他的亲妹妹,因担忧兄长处境、更因对三皇子某些行为日渐失望而暗中提供的有限但关键的帮助下。
李文轩避开了一切可能的监视。
动用了他经营多年、不为人知的一些隐秘人脉和渠道。
他先是找到了叶明远府中那位姓赵的心腹师爷,嗜赌如命的胞弟。
通过一番威逼利诱、设局套话。
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巴。
拿到了赵师爷通过其手,与漠北方面秘密通信的几处隐蔽地点和交接方式的线索。
紧接着。
他利用三皇子妃提供的、关于三皇子外府钱管事性格嗜财且与叶府有私下往来的信息。
精心设计了一场“意外”。
让钱管事“偶然”落入了他布置的圈套。
在确凿的证据和巨大的压力面前。
为了自保,钱管事最终交出了他偷偷誊抄的、记录了几笔数额巨大、来源去向极其可疑(最终指向漠北)的账目副本。
并吐露了叶明远与三皇子南宫瑜之间,通过他周转资金、利益输送的部分内幕。
关键性的证据,终于被抓住了尾巴。
带着这些来之不易、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铁证。
李文轩再次秘密约见了沈怀民。
当沈怀民看到那些账目副本和口供记录时。
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怒火翻腾。
叶明远与三皇子,为了权位,竟真的敢私通外敌,罔顾北境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生死!
“文轩,此番……辛苦你了!此功,我沈家铭记于心!”沈怀民郑重说道。
李文轩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深深的惭愧:
“怀民兄,此乃文轩赎罪之举,不敢言功。”
“只盼……只盼能以此,稍减心中愧疚。”
他顿了顿,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小心翼翼的恳求:
“之前所请……不知清辞小姐,可否……”
沈怀民看着李文轩那真诚悔过、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妹妹如今肩负的重担和心境。
但更知道,若非李文轩冒险倒戈,拿到这些关键证据。
他们想要扳倒叶相和三皇子,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周折。
而北境……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我会将你的请求,和这些证据,一并带给清辞。”
沈怀民最终点了点头。
“但她是否愿见,何时见,由她决定。”
……
暖玉阁内,烛火温和。
沈清辞听完了兄长的禀报。
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记录着肮脏交易的纸张。
眼神冰冷如霜,仿佛能将纸张冻结。
有了这些。
再加上慕容璟和沈清秋这两个人证。
以及慕家谋夺阵图、意图毒害她的罪证。
足以在朝堂之上,给予慕家、叶相乃至三皇子集团,致命一击!
“他……想见我一面?”沈清辞抬起眼帘,看向兄长。
“是。”沈怀民点头,“他说,想当面致歉,并请教几个问题,以求心安。”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
她脑海中闪过李文轩昔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闪过慈云寺的混乱。
闪过兄长曾试图撮合的过往。
更闪过江临渊那封绝笔信中,对她振作的期盼,以及对京城之局的看重。
如今,京城之局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李文轩在此刻立下大功。
他的请求,于情于理,都无法轻易回绝。
而且,有些事,也确实需要当面了断,以免日后再生枝节。
她缓缓站起身。
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但身姿挺拔,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决断。
“好。”
她清冷的声音在阁内响起。
“兄长,你去安排吧。”
“就在府中偏厅,隐秘些。”
“我去见他一面,了结这桩事情。”
京城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北境的囚徒,则在风雪中,默默等待着来自京城的雷音。
那将决定最终命运走向的、最关键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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