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的晨钟余韵,如同袅袅青烟,尚未在寒冽的空气中完全散去。
一顶青呢官轿,悄然停在了宫门侧面的角门外。
轿身上,慕家的徽记在晨光下泛着幽光。
看似低调,实则用料极为考究,一针一线都透着当朝权臣的底蕴。
轿帘掀开。
慕知节弯身踏出,繁复的一品仙鹤补子朝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他并未立刻前行,而是站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微微仰头。
深吸了一口这皇城根下特有的空气。
这空气里,混合着权力与压抑的气息,让人心安,也让人窒息。
昨夜被迫割让江南漕运之利给王家,那口郁愤与肉疼,还淤积在胸口。
此刻,他强行将这口浊气吞咽下去,压入肺腑最深处。
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褶皱的袍袖。
正了正头上代表着权势的梁冠。
脸上原本因算计而略显扭曲的线条,迅速被一种忧国忧民、沉稳忠恳的神色所取代。
那双阅尽官海沉浮的老眼里,此刻只剩下对君父的无限敬畏。
以及对江山社稷的深切忧虑。
他理了理思绪,将早已打磨了无数遍的说辞,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
这才迈着符合身份、不疾不徐的步子,递了牌子。
“求见陛下。”
承乾帝南宫旭正在御书房内。
他对着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凝神思索。
军报上,漠北部族的异动已经指向大周边境,如同蔓延的毒瘴。
听闻慕知节求见,他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眸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厌烦。
慕家近来屡屡失策。
尤其是构陷沈清辞一事,手段拙劣,闹得满城风雨。
连带他这个皇帝都受了些物议,让他颇为不满。
但念及淑妃近来愈发温婉解语,侍奉得他身心舒畅。
加之慕家毕竟是支持他登基的“从龙之臣”,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
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宜轻易弃之。
他沉吟片刻,还是挥了挥手。
声音听不出喜怒:“宣。”
慕知节踏入御书房。
龙涎香与墨香交织,压得人心头一沉。
他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姿态放得极低。
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象征皇权的殿宇之中。
“臣,慕知节,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爱卿平身。”
承乾帝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上。
语气平淡:“何事如此急着见朕?可是为了北境之事?”
他随手将一枚赤玉镇纸,压在摊开的地图上。
那地图上,朱砂标记的漠北势力,正刺目地指向大周边境。
慕知节缓缓站起身,垂手恭立。
目光谦卑地落在御案前那片光洁如镜的金砖上。
不敢直视天颜。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眉头微蹙。
仿佛承载着江山之重。
声音沉痛而恳切:“陛下明鉴。老臣此来,正是为北境危局,以及……近日朝中因和亲之议引发的诸多波澜,忧心如焚,特来向陛下进献刍荛之见,以求为陛下分忧,为社稷谋安。”
承乾帝终于抬起眼。
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慕知节身上。
带着帝王的威压与探究。
“哦?爱卿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他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
动作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陛下,”慕知节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腰背弯得更低了些。
上前一小步,声音压低,却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
“沈国公忠心体国,勇毅过人,主动请缨,欲以雷霆之势扫荡北漠,扬我国威,其心可嘉,其志可勉。然,陛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
“北境之战,非同小可,关乎国运兴衰,黎民安危。数十万大军远征,深入不毛之地,粮草辎重,乃大军之血脉命脉,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老臣夙夜忧叹,思虑再三,觉得此番督运粮草、统筹后勤之随军转运使一职,实乃此战胜负之关键,必须交由一个既能令沈国公心无旁骛、放心征战,又能确保粮道畅通、万无一失之人!”
承乾帝拨弄茶叶的手指微微一顿。
抬眼看向慕知节,示意他继续。
他自然知道后勤的重要性。
但更想知道,慕知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慕知节微微抬头,眼中适时地闪过一丝亮光。
那是为国家殚精竭虑后寻得良策的欣慰。
尽管那光芒深处,藏着冰冷的算计。
“陛下,老臣以为,遍观朝野,能担此重任者,非琅琊王氏莫属!”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承乾帝的反应。
见皇帝眼中露出思索与一丝兴趣,心中稍定。
便继续娓娓道来,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公心”:
“其一,王家累世巨富,商路通达四海,店铺、货栈、船队遍布天下,于物资调配、仓储运输、银钱周转之上,经验之丰,人脉之广,朝中无人能及!”
“若由王家子弟,譬如陛下昨日刚刚擢升的那位才干出众、曾任地方粮道颇有建树的王家旁系子弟,王明远,兼任此次北征大军的随军转运使,全权负责前线一应粮秣、军械、药材、被服的征集、转运与分发,必能如臂使指,确保大军供给无虞!”
“沈国公虽与王家无甚私交,但王家商誉卓着,由他们负责后勤,沈国公想必也能更加安心于前线排兵布阵,无需为粮草之事分心他顾。此乃安定军心、鼓舞士气之上上策!”
承乾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眼神却越来越深邃。
慕知节知道,重头戏来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而深沉。
带着一种引君入瓮的循循善诱。
“其二,陛下,此乃皇恩浩荡,亦是千斤重担!王家既然蒙受圣恩,接下此等关乎国本之重任,便是将全族的身家性命、百年清誉,与前线数十万将士的生死、与此战的胜败、乃至与陛下您的信任,彻底捆绑在了一处!”
他微微眯起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
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算计。
“届时,若前线补给顺畅,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得胜还朝,这后勤保障之功,自然是王家之功,陛下届时亦可论功行赏,厚赐王家,以示皇恩浩荡,激励天下商贾为国效力。”
他刻意顿了顿。
让接下来的话语,带着更强烈的反差和冲击力。
“但,兵者,凶器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老臣斗胆妄言,万一……老臣是说万一,天有不测风云,前线补给线路若是因漠北骑兵骚扰、或是天灾、或是……人为疏失,出现了任何纰漏,延误了至关重要的军机,甚或……导致了某次关键战役的失利,动摇了北境防线……”
慕知节的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而阴狠。
如同吐出信子的毒蛇。
“那么,这贻误军机、动摇国本、致使将士枉死的千古罪人之名,这万死难赎其罪的滔天重责,便由他王家一力承担!与陛下之英明,与朝廷之决策,皆无干系!”
“届时,陛下无论是依法严惩,抄家没产,以儆效尤,还是念其旧功,网开一面,都名正言顺,天下无人敢置喙一词!朝野上下,只会赞颂陛下圣明,严惩罪魁,告慰英灵!”
他巧妙地将“可能”的失利,引导向了“人为疏失”与王家的责任。
其心可诛。
承乾帝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眼底深处,有幽光剧烈闪烁。
他彻底听明白了!
这是一石二鸟,不,是一石三鸟的绝户计!
将王家推上高位,成了,功劳是皇家的。
败了,黑锅是王家的。
而且还能借此良机,以雷霆手段吞下王家这富可敌国的庞大家产!
好一招驱虎吞狼,借刀杀人!
甚至这“虎”,还可能被“狼”反噬!
他心中瞬间权衡了利弊。
此计若成,不仅能解决边患(或至少找到替罪羊),还能充盈内帑,更能……
慕知节见皇帝眼中精光爆射,显然已被说动。
心中冷笑更甚。
立刻趁热打铁,抛出了最诱人、也最触及皇帝心病的饵。
“陛下,此计若成,还有一桩关乎社稷安稳、皇权永固的天大好处。”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鬼魅耳语。
身体也微微前倾,带着分享秘密的姿态。
“沈国公沈渊,此番一力主战,其心或可谅,但其行,终究是破坏了陛下您之前提出的、本可兵不血刃暂缓边患、为国家争取整军时间的和亲大计!此风绝不可长!”
“今日他敢以军方之势,裹挟民意,迫使陛下放弃和亲,他日,若其功高盖主,又会有何等跋扈之举?长此以往,恐助长其骄矜之气,于陛下之威信,于皇权之稳固,大为不利!”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匕首。
精准地刺中了承乾帝内心深处最敏感、最忌讳的神经——
功高震主,武将拥兵自重!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指节微微泛白。
“待到此战结束,无论最终胜败如何,”慕知节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诱惑力。
“陛下皆可以‘国公劳苦功高,年事已高,多年戍边,身心俱疲,需回京荣养,颐享天年’为由,体面地、风风光光地收回其执掌多年的北境兵权!”
“届时,北境防线群龙无首,陛下再顺势重整边军,提拔忠于陛下的年轻将领。”
“之后,陛下若欲重提与漠北或其他强大部族和亲,以结盟好,永葆边境安宁……试问,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再置一词?还有哪个武将,敢再如沈渊一般,仗着军功,质疑陛下您的圣明决策?”
他刻意将“和亲”再次提出,暗示这才是皇帝最初、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承乾帝的手指,开始在龙椅光滑冰冷的扶手上,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
节奏缓慢而沉重。
仿佛在权衡着江山这盘大棋的每一步落子。
慕知节这番话,可谓句句诛心,也句句说到了他最为隐秘的心坎上。
沈家世代将门,在北境军中威望太高。
终究是心腹大患。
若能借此机会,假王家之手可能造成的“意外”来削弱甚至除掉沈家这个隐患。
同时还能名正言顺地收回让他寝食难安的北境兵权,巩固皇权。
甚至还能趁机吞并王家那令人垂涎的巨额财富……
这简直是一箭数雕,足以让他皇位坐得更稳!
“至于沈家……”慕知节见火候已到,最后又添上了一把柴。
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快意的弧度。
“陛下届时可下旨,言明北境防线关乎社稷安危,重于泰山。沈国公既已卸任荣归,其麾下核心将领、其家族掌握的边防详细阵图、关隘兵力部署、后勤补给路线等帝国最高机密,理当悉数上交兵部,由朝廷、由陛下您,统一掌管调度。”
“如此,方能杜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之弊,方可保我大周边境真正长治久安。”
“沈家世代忠良,深受国恩,想必……为了江山社稷,也不会,更不敢抗旨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将沈家数代人心血积累的军事资本,连根拔起。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角落鎏金蟠龙纹铜漏壶中,水滴坠落的“滴答”声。
规律而冰冷地敲打着时间的流逝。
也敲打着人心。
良久。
承乾帝缓缓放下那盏早已凉透的茶。
脸上露出一丝深沉难测、混合着满意与冷酷的笑容。
他看向垂手恭立、看似忠心耿耿的慕知节。
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慕爱卿,果然老成谋国,思虑周详,处处为朕分忧,为江山社稷着想。此计……甚合朕意。”
慕知节心中大石轰然落地。
一股巨大的得意和阴狠的快意,几乎要冲破他脸上的恭敬面具。
他知道,皇帝已然全盘采纳了他这条毒计!
他连忙将腰弯得更深。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激动。
“老臣惶恐!能为陛下分忧,乃老臣本分!一切皆为陛下圣躬安泰,为江山社稷永固!”
“拟旨。”
承乾帝不再看他,转向旁边侍立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秉笔太监。
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着,琅琊王氏,择其族中才干卓着者,擢升为北征大军随军转运使,全权负责大军一应粮草辎重转运、调配事宜,若有差池,致使军机贻误,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另,嘉奖镇国公沈渊忠勇可嘉,命其即日整饬军马,准备北上御敌,扬我国威!”
“奴才遵旨!”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响起。
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拟旨。
慕知节深深地低下头。
掩去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得逞的狠厉与即将复仇的快意。
沈渊啊沈渊,江临渊啊江临渊,还有那个几次三番让他慕家丢尽颜面的沈清辞……
这一次,看你们如何能逃出这精心为你们编织的、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
他仿佛已经看到,沈家兵权被夺,声名扫地。
王家倾覆,百年基业尽入他慕家囊中。
而他们慕家,将踩着这些敌人的尸骨与财富,权势更上一层楼!
“若无他事,臣,告退。”
慕知节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这间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御书房。
当他转身,踏出那道高高的门槛时,外面明亮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微微眯起眼。
脸上那伪装的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志在必得的狞笑。
御书房内,承乾帝独自高坐在那象征至高权力的蟠龙金漆宝座上。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分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落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
他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目光幽深地望向虚空,喃喃自语。
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沈爱卿,莫要怪朕心狠……要怪,就怪你沈家,功高震主,挡了朕的路;也怪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未来‘女婿’,太过碍眼,屡屡坏朕好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绝然。
“这江山,是朕的江山。”
“容不得任何人……挑战朕的权威!”
一场针对沈家、王家,乃至整个北境战事的巨大阴谋。
就在这金碧辉煌、熏香缭绕的御书房内。
伴随着冰冷的更漏声。
悄然拉开了它血腥而残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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