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佛子岭水库的水面上漂着层薄雾,像死人脸上盖的白布。老张巡库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每道闸门的位置。可今夜不同。
“魂兮归来!哀江南……”
声音是从泄洪道飘来的,拖着水淋淋的长调。老张手里的马灯晃了晃,黄光在混凝土墙上抖出蝌蚪似的影子。他骂了句娘,这年头还有人半夜念诗?走近了才听清,那调子古老得能把人骨头听酥了,每个字都像从水底往上冒泡。
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月光切开雾气,照见水下十米处,竟显出屋脊的轮廓——飞檐斗拱,分明是座宫殿。瓦当上的螭吻纹路清晰可见,青苔如老人斑爬满梁柱。更深处,有长明灯似的光晕幽幽浮动,照出壁画上褪色的朱砂与石青。
老张腿一软,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咱们这儿古时候叫衡山国,有个王叫吴芮,船沉在这片水底下。太史公的书里都记着嘞。”
第二天,县文化馆来了人。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盯着声呐图直吸气:“张师傅,这……这结构是典型的汉代高等级陵寝制式。”他翻开发黄的《史记》复印件,手指点在某一行:“看,衡山王吴芮‘坐船败,没于水’——位置推算下来,就在佛子岭一带。”
老张盯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屈原投江的汨罗江,离这儿不过百十里路。“莫非是屈大夫的魂,把衡山王的坟引出来了?”
这话他没敢说出口。
往后的夜越发古怪。老张总梦见自己站在水底,看那些戴高冠穿曲裾的影子在廊柱间飘,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唱的正是那首楚辞。醒来时,枕头上湿漉漉一片,带着水库深处特有的腥甜味,像泡了千年的莲子混着铁锈。
农历七月十五那晚,水库要开闸泄洪。老张检查泄洪道时,手电筒光扫过水面——那里浮出个女人。
她穿着汉代深衣,腰带上的玉环叩在混凝土上叮当作响。最骇人的是她的脸,泡得发白却完整,眼睛是两个黑洞,直勾勾盯着老张。
“吴王要见你。”女人的声音像水草缠脚腕。
老张想跑,腿却钉在地上。水面开始沸腾,冒出无数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炸出一句楚辞。他看见水下的宫殿活了:宫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舞姬的长袖甩出涟漪,编钟声闷闷地透过水传来。正殿宝座上,坐着个戴九旒冕冠的男人,冠上的玉珠在水流中轻摆。
“孤等太久了。”那声音直接钻进老张脑仁,“司马迁写孤一句‘坐船败’,可曾写孤为何败?是有人在水下做了手脚,那些青铜榫头……”
老张突然想起1954年建水库时,从淤泥里挖出过成捆的青铜构件,当时都当废铁熔了。老辈人嘀咕过:“那是古人镇水妖的。”
“他们熔了孤的镇水棺椁。”吴芮的声音透着千年的寒意,“水脉通了冥府,屈子的魂顺水漂来,每夜吟唱招魂。孤的陵寝……压不住了。”
话音刚落,老张感到脚下一空。整条泄洪道开始震动,裂缝如蛛网蔓延。不是地震——是水底那宫殿在上升,瓦当已经顶到水面之下三米处。宫殿里那些影子齐齐转头,千百个黑洞洞的眼眶对着他。
“要活命,就得补上镇水的东西。”吴芮说,“用生者最念想之物。”
老张猛然想起儿子满月时,他打的一对银镯子,一直收在工具箱底层。那是他唯一的念想——老婆难产走了,就留下这么个儿子,去年去省城读书再没回来。
他连滚爬回值班室,翻出那对镯子。冰凉的银在掌心发烫。跑回泄洪道时,水面已涨到离栏杆仅半米,宫殿的飞檐刺破水面,檐角铜铃叮叮当响,溅起的水花里带着汉砖的 dust 味。
“给你!”老张把银镯扔向那女人。
银镯落水的瞬间,整座宫殿顿了一下。所有影子停住动作,编钟声戛然而止。银镯在水面旋了几圈,慢慢沉下去,落在主殿的屋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然后,一切开始下沉。
宫殿、廊柱、那些穿深衣的影子,像退潮般缓缓降回水底。水面的涟漪逐渐平息,最后只剩月光在荡漾。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屈子的歌……停了。”
老张瘫在地上,浑身透湿,分不清是汗是水。工具箱里,儿子去年的来信静静躺着,信上说他在省图书馆读到《史记》,才知道老家有这么段历史。
天快亮时,技术员急匆匆跑来:“张师傅,声呐图正常了!那些结构……全不见了!”
老张没说话,只是盯着水面。雾散了,朝阳把水库染成金色。他忽然觉得,这水底下埋着的不仅是宫殿和王侯,还有所有生者放不下的念想——他的银镯子,吴芮未竟的王业,屈原沉江时怀揣的楚辞竹简,都在这百尺深的水下,达成了某种寂静的和解。
多年后佛子岭水库清淤,工人在泄洪道下方的淤泥里,挖出一对汉代形制的青铜镯子。考古队的人啧啧称奇:“这工艺不像汉初的,倒像……像近几十年的手艺,怪了。”
只有退休的老张远远看了一眼,转身走下山路。山风吹过,他仿佛又听见那水淋淋的吟诵,但这次,调子里多了点银器般的清亮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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