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冬夜,辽宁阜新海州露天矿最后的矿灯熄灭了。
李满仓站在矿坑边缘,裹紧那件穿了二十年的旧棉袄,煤灰渗进布料纹路里,洗不掉了,就像矿工的印记。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退休矿工,矿上特别允许他留下来,和这个挖了一辈子的地方告别。远处,关矿仪式上的领导讲话被风吹散成断断续续的音节,而李满仓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脚下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的、不该存在的动静。
起初是风声,他告诉自己。可是风声不会那么整齐,不会那么沉重——嘿呦、嘿呦、嘿呦,像三十年前三百个汉子一起拉动满载煤车的号子。
李满仓的手开始抖。不是冷,是别的东西。
他拧亮头灯,那盏陪他下井十二年的老灯,光束刺破黑暗,照在深不见底的矿坑里。台阶蜿蜒向下,消失在黑暗深处。官方记录上说,海州矿1953年开建,最高年产八百万吨,养活了三代人。记录上没说,有多少人留在了下面。
“谁?”他的声音在坑壁间撞出回音。
号子声停了。
死寂中,李满仓闻到了不该存在的味道:井下特有的潮湿煤尘味、朽木支撑柱的霉味,还有那股永远散不去的、金属与汗水混合的气味。他的鼻子不会错,在下面四十年,这些味道刻进了骨头里。
然后他看见了光。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昏黄的矿灯光从地底深处浮上来,像倒流的星河。李满仓的腿钉在地上,心脏撞击着肋骨。灯光近了,他才看清提着灯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们是透明的,像劣质玻璃做的,透过他们的身体能看到后面的岩壁。可他们推着的煤车是实的,锈迹斑斑的铁轮压过碎石,发出扎扎的响声。每个透明矿工都穿着不同年代的工装,最早的还是五十年代的粗布褂子,最新的有八十年代的帆布服。他们排成两列,沉默地推着煤车,向着地心深处行进。
李满仓的呼吸卡在喉咙里。他想跑,脚却挪不动——他看见了最前面那个矿工安全帽上的编号:“海矿-1953-007”。
那是海州矿第一批矿灯的编号。1953年,矿上只有七盏像样的头灯,分给七个作业组长。七号灯的主人叫王铁柱,李满仓的师父,1960年矿井透水后再没上来。救援队找了七天,只找到这盏灯,挂在塌方的木桩上,还亮着。
“师……师父?”李满仓的声音细如游丝。
透明矿工们齐刷刷转过头。他们没有眼睛的位置是两团更深的黑暗,但李满仓感觉到他们在看他。然后,王铁柱——那个007号——抬起透明的手,招了招。
不是邀请,是回家。
李满仓往后退,脚跟碰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差点摔倒。他的理智在尖叫:跑!但他的身体却记得别的东西——记得第一次下井时师父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肩上,说“小子,井下没有怕字”;记得透水那天,王铁柱把他推上提升罐笼,自己转身冲回工作面喊“还有人没出来”;记得那盏在黑暗中独自亮了三天的矿灯,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煤车队列继续前进,消失在一条早已被封的旧巷道口。那条巷道1965年就因瓦斯超标永久封闭了,铁门锈死了三十年,此刻却敞开着,门内涌出带着陈年煤尘的风。
李满仓的灯照向门内。墙上有些东西在反光。他走近,伸手抹开厚厚的灰尘,露出了用粉笔写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还能认出是名字和日期:“张建国 1961.3.12”、“刘福贵 1978.11.5”、“赵宝山 1983.7.28”……都是死在井下的人,都是没找到尸首的。民间传说,矿工的魂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会永远在巷道里徘徊。
最下面,有一行新得刺眼的字:“李满仓 1995.12.28”。
就是今天。
李满仓的血凉了。他想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人的,是很多双胶鞋踩在碎石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的灯扫过坑壁,影子乱舞,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移动。空气变冷了,呼出的气凝成白雾,可是今晚气温不该这么低。
“滚开!”他吼,声音却虚得可怜。
号子声又响起了,这次更近,就在他耳边:嘿呦、嘿呦、嘿呦……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跳上。他看见周围的黑暗中浮现出更多透明身影,堵住了所有退路。他们伸出手,透明的手指穿过他的棉袄,没有触感,只有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
李满仓跌跌撞撞跑向升降梯,按钮上的红灯亮着——故障。他捶打着铁栅栏,回声在矿坑里放大成一片嘲笑声。他想起口袋里还有半瓶老白干,是准备祭奠用的。他掏出来,咬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某种东西。
他转过身,面对着逼近的透明矿工。
“王铁柱!”他吼,这次声音稳了,“你他妈不是教我‘井下没有怕字’吗?”
透明队列停住了。
李满仓举起酒瓶:“1960年3月18号,透水,你救了我,自己没上来。我年年清明给你倒酒,倒在这坑边,风一吹就散了,你喝不着。”他的声音哽咽了,“二十二年了,师父,我闺女都当妈了,你外孙女叫小柱子,我起的名字。”
他往前走了一步,透明矿工们往后退了一点。
“你们都是谁家的?”李满仓的灯扫过那些模糊的脸,“张建国,你老婆改嫁去了鞍山,走前在你坟头——衣冠冢——哭晕过去三次。刘福贵,你儿子顶了你的岗,1991年工伤断了一条腿,现在开小卖部。”他的眼泪混着煤灰流下来,“赵宝山,你老娘到死都坐在门口等你,说‘我儿下班就回来’。”
他举起酒瓶,把剩下的酒洒在地上:“都回去吧,别再游荡了。矿关了,咱们的活儿……干完了。”
最后一滴酒渗进泥土时,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是运煤火车,最后一列,即将驶离。那声音刺破黑暗,也刺破了某种东西。
透明矿工们开始变淡,像晨雾遇见太阳。王铁柱的身影最后消失,他抬起手,不是招手,是敬了个礼——老矿工之间的那种,拳头轻叩左胸。
然后他们都消失了。
巷道铁门轰然关闭,锈死了,好像从未开启过。号子声远去,沉入地心深处,再也听不见了。只有风还在吹,带着新时代的气味——远处有电视声,有汽车喇叭,有年轻人笑闹。
李满仓瘫坐在地上,浑身被汗浸透。他摸出烟,手抖得三次才点着。第一口烟吸进肺里,他才真正感觉自己还活着。
天快亮了,东边泛起鱼肚白。他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挖了他一辈子、也养了他一辈子的矿坑。
“下班了。”他轻声说,不知对谁。
转身离开时,他感觉背上轻了一些,好像卸下了什么扛了大半辈子的东西。远处传来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在没有了矿的矿山上。
李满仓没有回头。他知道,有些路,只能向前走。而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人,也许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不在井下,而在每个记得他们的人心里,像煤一样,沉甸甸的,带着燃烧过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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