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仲夏,广东茂名镇隆古城的午后闷得像口蒸锅。马来西亚侨胞梁文盛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汗水还是顺着脖颈往下淌。四十八岁的橡胶商人第一次踏上曾祖父口中的故土,却只看见一截断墙残碑,上面爬满青苔。
“这就是梁家书院遗址。”当地向导踢开碎瓦片,“明朝时建的,民国时就剩几根柱子,五八年彻底拆了。”
梁文盛举着曾祖父1923年拍的黑白照片比对,照片里飞檐翘角,现实里荒草丛生。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阿盛,你曾祖父临终前还在用古音背《千字文》,说那是梁家书院每天早上都要念的。”
暴雨来得突然。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梁文盛躲进半堵残墙下。雷声滚过天际,就在那道闪电劈开灰暗天幕的瞬间,他听见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稚嫩的童声,不是普通话,不是粤语,而是某种更古老、更黏稠的音调,像糯米糕一样拉得很长。梁文盛脊背发凉。雨幕中,废墟深处竟隐约透出昏黄烛光。
他屏息走近。穿过一道早已不存在的门框时,空气突然变得潮湿而沉重,带着旧书和墨锭的气味。
二十几个半透明的孩童盘腿坐在同样透明的地板上,摇头晃脑地诵读。他们穿着对襟布衫,脑后拖着细辫。而站在最前面的先生,青布长衫,面容清癯——正是曾祖父年轻时的模样,和那张泛黄照片一模一样。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先生的声音温和有力,他手中的戒尺轻轻敲打掌心。忽然,他转过头,目光穿过百年时光,落在梁文盛身上。
“迟到的学生,还不入座?”
梁文盛腿一软,差点跪倒。他看见那些半透明的学童齐刷刷转头,空洞的眼眶里却没有眼球,只有两点幽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他的心脏,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诵经声越来越响,空气开始振动。梁文盛看见曾祖父——或者说那个像曾祖父的东西——嘴唇微动,却发出整个教室的合声。烛火摇曳,学童们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某个瞬间,他看见他们破烂的衣衫下露出森森白骨。
“不……这不是真的……”梁文盛喃喃自语,用力掐自己手臂,疼痛真实,可眼前的景象纹丝不动。
先生放下戒尺,缓步走来。每走一步,他的样貌就变化一分——时而年轻,时而苍老,最后停在梁文盛父亲去世前的模样。
“阿盛,”那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你父亲没教过你《千字文》吗?”
“他……他教过粤语版……”
“那不算!”声音突然严厉,“梁家子孙,当知古音!这是梁氏书院三百年的规矩!”
教室开始旋转。梁文盛看见墙壁上浮现出血红的文字,一句句《千字文》像蠕动的虫子在石头上显现。学童们站了起来,他们的脚没有沾地,缓缓向他飘来。最前面那个孩子抬起头,梁文盛惊骇地发现——那竟是自己七岁时的脸。
“曾祖父……”他颤抖着跪下,“我……我忘了,我们都忘了。在马来西亚,我们只说马来语和英语,父亲只在我小时候教过一点……”
先生的表情柔和下来,眼中的严厉渐渐被悲哀取代。周围的景象开始崩解,学童们一个接一个消散,化作青烟融进雨幕。
“文化断了,血脉也就淡了。”曾祖父的幻影轻叹一声,“我不怪你。只是每逢暴雨,书院残存的记忆就会重现,我在等,等一个梁家后人能听懂这古音……”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虚幻的书册,递给梁文盛:“这是书院最后一部《千字文》注本,我带进了坟墓。真本埋在遗址东南角的槐树下。拿去吧,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梁文盛伸手去接,指尖穿过幻影,什么也没碰到。曾祖父的身影开始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前留下一句用古音念的: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雨停了。
梁文盛瘫坐在废墟中,浑身湿透,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夕阳从云缝中漏下,照亮断壁残垣。刚才的一切如同梦境,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墨香与旧纸的气息。
他踉跄起身,走到遗址东南角。那里确实有棵老槐树,树干已空了一半。他用手挖开湿软的泥土,指尖触到硬物——一个锈蚀的铁盒。
盒中是一本虫蛀严重的线装书,封面用古朴楷书写着:千字文古音注。
梁文盛颤抖着翻开,纸张脆弱得几乎要碎在手中。奇怪的是,那些原本陌生的古音符号,此刻竟有些眼熟,仿佛早已刻在记忆深处。
远处传来镇上的广播声,晚六点的新闻开始了。现代世界的声响将他拉回现实。
他抱着铁盒,对着空无一人的废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时,他似乎听见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读书声,轻得像是叹息。
那天之后,梁文盛推迟了返程机票。他请来当地文史学者,一同整理那本古音注。半年后,镇隆小学开设了“古音《千字文》”选修课,梁文盛出资重建了一个小小的陈列室,就在梁家书院遗址旁。
每年清明,他都会从马来西亚飞回镇隆。有人说,每逢暴雨日,若路过那陈列室,能隐约听见里面传出诵读声——不是录音,而是许多人合诵的声音,有老人,有孩童,有男人,有女人,用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音调,念着那些关于天地宇宙、关于时间与传承的句子。
而梁文盛总会笑着对询问的人说:“那不是鬼魂,是记忆。记忆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再也没见过那些透明的学童,但每个雨夜,他都会翻开那本修复后的古音注,轻声诵读。有时他觉得,那些消失的声音,那些断了的脉络,正通过他的喉咙,一点点重新连接起来。
就像曾祖父说的:文化不断,血脉就不灭。哪怕只剩最后一个记得古音的人,书院就没有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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