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那两扇生锈的铁门,平日里总是死气沉沉地闭着,今天却罕见地敞开了。
门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围着一群人,像是枯树林里突然落满了乌鸦。
这是福州6月25日的情景,暖风刮在脸上,带着股铁锈和煤渣的腥气。
人群的中心是王老板,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呢子大衣,在这片灰扑扑与打补丁的工装的中间,扎眼得很啊。
更要命的是他头上那顶帽子。
不知从哪个箱底翻出来的,尖尖的,白得刺眼,好像一个圣诞帽,扣在他那肥硕的脑袋上。
汗水顺着他油光满面的脸颊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身子筛糠似的抖着,嘴里不住地念叨:“工友们……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宽限?我们宽限你,谁宽限我们一家老小的肚皮!”带头的工人吼了一嗓子。
他往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王掌柜的鼻尖:“真是瞎了眼了,大伙起早贪黑,汗流进眼里都不敢眨一下,你呢?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不见一个子!我娘卧病在床,连抓副药的钱都挤不出来,娃饿得半夜直哭!你倒好,收拾细软想跑了?”
原来,他们原本是打算这天一起讨要工钱的,却正好撞见了打算跑路的老板。
愤怒的工人们把他绑了起来,戴上了白色的尖帽,胸前挂了一个木牌。
人群被这话点燃了,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打死这个黑心烂肺的!”
“打倒资本家吸血鬼!”
“谁把他吊起来?”
老板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那顶白色的尖帽子歪在一边,更显得滑稽。
他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看着那些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些曾经在他机器旁默默劳作的身影……
此刻,眼里都冒着火!
他动都不敢动,今天这事,真是难了。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一个军官制服的男人领着一队背枪的军警闯了进来。
那军官站定,三角眼一扫,先落在老板那狼狈不堪的身上,又转向激愤的工人们,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尖利:“干什么!想造反吗?聚众闹事,还有没有王法了!都给老子滚回去!”
军警们都手持棍棒,隔开了工人老板,棒头明晃晃地对着这些底层民众。
但领头的张大山没动,他身后的工人们也没动。
因为绝望像冰水一样浇灭了短暂的畏惧,剩下的只有滚烫的愤懑。
他迎着军官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又指着筛糠般的老板。
“长官,你让我们滚?我们滚回去了,可家里怎么办?米缸空了!这个资本家吸干了我们的血,现在想一拍屁股跑路!你们来了,不为我们做主,难道还要把枪口对准我们这些快要饿死的苦哈哈吗?”
军官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狞笑。
“少他妈跟老子来这套!拖欠工钱?那是你们劳资双方的事!破坏生产秩序,冲击国家……冲击工厂,就是不行!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他身后的军警们“唰”地一声,将枪举到前面,握得更紧。
亮闪闪的刺刀又往前递了半分,炎炎夏季,又寒气逼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和人群粗重的喘息。
紧张的对峙中,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
突然,工人队伍里,一个一直闷着头的小伙子猛地抬起了脸。
他才十八岁,家里还有生病的爹,他死死盯着那些高大的军警,此刻用刺刀对着他们这些讨活路的人。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弯腰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半旧的铁铲,赤红着眼睛就往前冲!
“狗日的,跟你们拼了!”
这一下,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
军官眼神一厉,厉声喝道:“反了你了!”
军官点头微笑着看向一旁一动不敢动的老板,老板的眼神有些躲闪,但又迅速弄清了来意,嘴角一笑。
那些明晃晃的刺刀随这声令下瞬间放平,齐刷刷对准了冲过来的人,也对准了他身后那片黑压压的绝望的人群。
在刺刀即将见红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汽车喇叭的尖鸣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工厂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梳着整齐背头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他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和蔼笑容。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都把家伙收起来!像什么样子!”他声音不高,自带一种官威。
军警们见状,枪口放低,阵型依旧未散。
军官立刻小跑上前,敬了个礼:“刘老,您怎么来了?这帮刁民闹事,我们正在处理。”
这位刘领导摆了摆手,踱步到人群中央,目光扫过愤怒的工人、狼狈的老板,以及那明晃晃的刺刀,眉头微皱,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工友们!”他开口了,声音通过秘书递过来的喇叭传开,“有问题,可以和和气气谈嘛!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我们讲究的是依法办事,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怎么能动不动就喊‘打倒’、‘吊起来’呢?这种话可不兴讲啊!”
接着,他走到王老板面前,亲手替他扶正了那顶滑稽的白帽子,又解下了胸前的木牌。
他语气带着一丝“责备”:“王老板,你也是!工人们的辛苦钱怎么能拖欠呢?你这安全意识和责任意识,都很不到位嘛!我们要保证工厂的正常运行,也要保证企业家合法权益和安全嘛!”
工人们愣住了,带头的张大山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这位领导的话锋又转了过来。
“但是,工友们!你们也不能总是喊打倒资本家啊!”
他脸上又堆起了那种让人难受的笑容。
“你们也要体谅企业的难处嘛,你们这样围着,工厂还怎么开工?工厂不开工,哪里来的效益?没有效益,老板他就是想给你们发工资,他拿什么发呢?这不就成了恶性循环了吗?”
他双手一摊,做出了一个无比诚恳的姿态。
“所以,当前的首要任务,不是恢复生产,这是最高的命令,以后,我相信只要机器转起来,资金流动起来,老板是绝对不会亏待大家的!工资问题,我们会督促,会协调,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绝口不提王老板准备卷款跑路的事,绝口不具体承诺发薪的日期,更绝口不提解决工人眼下的生死困境。
他用一个巨大的空中楼阁般的“饼”,掩盖地上那个名为“生存”的深坑。
画完这张大饼,刘主任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调和,满意地看了看左右。
他带来的随从赶紧鼓起掌来,军官和军警们也鼓起掌来,但那掌声在死寂的人群和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刺耳。
张大山看着领导那张油光水滑的脸,又看了看身后兄弟们那一张张从愤怒逐渐变为茫然,又从茫然变为更深绝望的脸。
他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嘶哑着嗓子,问出了那个最关键却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
“主任……那今天……我们这些人……家里怎么办?”
风声鹤唳,无人应答。
只有王老板在刘领导身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另一边,普拉秋斯任务中断。
普拉秋斯一行六人,本应像好莱坞间谍片似的,悄无声息登上学院的专属航班,就这么消失在福州的天空中。
奈何学院的调度大概是被校长的下午茶耽误了。
通知说,接应的飞机要晚点六个小时。
于是,一个顶级精英团队,此刻百无聊赖地晃荡在福州城郊工业区附近。
阿尔杰带着一个墨镜,遮住半张脸,难掩贵气,只是那气质与周围锈迹斑斑的厂房格格不入。
维克多在原地发泄着体力,仿佛随时准备夜跑二十公里或者砍点什么东西。
安和莉迪娅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休闲装,戴着鸭舌帽,墨镜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职业病犯了。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工厂门口那黑压压的人群和愤怒情绪像磁石也难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以他们专门发挥的听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把冲突的来龙去脉听个七七八八不成问题。
“哇哦,听起来有点过分……”格里高利咬了一口买来的鱼丸,含糊不清地说,“看起来,这不比电影刺激?”
阿尔杰皱了皱眉。
其实他对于这种赤裸裸的压迫和底层挣扎带着一种天生的厌恶,甚至还有强烈的欺骗色彩,这不符合他心目中“规则”与“荣耀”。
听了这话,莉迪亚轻笑一声。
“看来这位老板的圣诞节提前了……”
普拉秋斯没说话,他可以想象那个被军警刺刀对着、绝望地举起铁铲的工人,看着那领头那嘶哑却无人回应的质问,心里某根弦被拨动了。
他其实想起了他见过的很多底层的人,想起了在高加索不发达地区的远房亲戚,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妹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情绪涌了上来,有点像当年他想出头的那种冲动,但更复杂,更硬气了点。
毕竟,他现在好歹也是经历过、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虽然本质上还是那个孩子吧,但偶尔,也想着支棱一下。
“学长,”普拉秋斯突然开口,“反正飞机晚点,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管个闲事?”
阿尔杰挑眉看他:“我们目前的任务是返回学院,不是介入当地的纠纷。”
“这哪算纠纷,”普拉秋斯指了指那边,“这眼看就要流血了,而且我们这么多天,也够憋屈了,嗯……我其实想可以用点非常规手段,和平解决。”
格里高利言简意赅:“风险?”
“低调点,伪装一下。”普拉秋斯眼睛转了转,一个大胆且听起来不靠谱的计划雏形在他脑子里形成。
“咱们可以扮成……那些外商考察团怎么样?听说这里有投资潜力,过来看看,还有阿尔杰学长,你天生就是当总裁的料!维克多你就是保镖兼技术总监,莉迪亚和安学姐是精英秘书,格里高利……嗯,你就那个负责吹牛和吃喝的随行顾问好了!”
格里高利听完,立刻挺起胸膛:“没问题!吹牛我在行!就看我把那个老板忽悠瘸了!”
安微微笑了一声:“欺负那些君王,我们可能真不在行,但要是这些,都是小事……”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普拉秋斯:“哟,学弟今天很有想法嘛。”
“我就想当个能让他们拿到工资的路人……”普拉秋斯挠了挠头,“大家配合,咱们得演得像那么回事,不然在这等也有点无聊了……”
阿尔杰沉默了几秒,似乎权衡了一下。
“可以,计划由你主导,我们亲爱的特级生,别搞砸了。”
他也想看看,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特级,在这种场合能玩出什么花样。
其他人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行动开始。
要说还是学院精英,行动效率是惊人的。
半小时后,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奔驰轿车停在了那家工厂紧闭的大铁门前。
这租车的钱由阿尔杰公子慷慨解囊。
之前的冲突似乎暂时平息了,工人们在军警和刘主任“和谈”的压力下暂时散去。
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格里高利,弄来一副金丝眼镜戴着,腋下夹着个公文包,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
接着是两位精英秘书,她的将鸭舌帽换成了无框眼镜,头发挽起,穿着阿尔杰临时送来的标准oL套装,气场全开。
阿尔杰不愧是意大利的皇子,甚至不需要刻意装扮,他换回自己行李箱里那套深色西装,摘下墨镜,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工厂大门,久居人上的压迫感就自然流露出来。
维克多跟在他侧后方,黑色着装,表情冷峻,完美诠释了“生人勿近的顶级护卫”。
最后下车的反而才是普拉秋斯。
他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廉价西装,头发用水抹了抹,试图弄出个背头但效果不佳,几根呆毛顽强地翘着。
他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假装一直在处理什么东西,眼神却有点飘忽,像在努力适应这身行头。
门卫就被这阵势吓住了,看到他们之后,结结巴巴地询问来意。
莉迪亚上前一步,用流利的中文说:“我们是环球风险投资与前沿技术评估机构的,这位是我们的欧洲区总裁,阿尔杰先生,我们之前收到一些信息,对贵厂技术改造潜力有些兴趣,今天过来做初步考察,请问老板在吗?”
她语气礼貌,但门卫哪见过这阵仗。
什么环球风险投资,什么前沿技术评估,听起来就高大上得要命,赶紧点头哈腰地通报去了。
工厂办公楼里,王老板正惊魂未定地给刘主任敬茶,感谢他的解围之恩。
听到有外商考察团突然到访,两人都愣住了。
“不应该啊……连通知都没有吗?”
“他们就是来了……”
“投资?”
王老板的眼睛瞬间亮起了光芒。
“快请!快请进来!”
他赶紧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带,抹去脸上的恐慌。
刘主任也捻了捻不存在的胡须,心里盘算着。
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但要是能引来外资,这可是他的政绩啊!
于是,在工厂那间铺着红色地毯的接待室里,他们会面了。
王老板满脸堆笑,刘主任也摆出官方式的热情。
而他们对面的“外商考察团”,阵容华丽得有点不真实。
阿尔杰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略带口音的中文说了句“你好”,气场就压得王老板有点喘不过气。
维克多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但存在感极强,让王老板和刘主任不自觉地把想套近乎的话咽了回去……
普拉秋斯扮演着一个对技术细节很感兴趣的项目评估专员角色。
他用中文提出了一些问题。
“壬老板,贵厂的生产线自动化程度怎么样?”
“工人们的技能培训体系完善吗?”
“我刚刚好像看到门口有些……小摩擦,这对生产的稳定性和员工士气不会有影响吧?”
他问得看似随意,却句句戳在王老板心虚的地方。
王老板赶紧解释:“没事没事!小误会,工人们对政策不理解,已经解决了!我们厂的技术是成熟的,工人嘛……都好说,好说!”
刘主任也帮腔:“放心,我们地方政府一定会为外资企业创造最好的营商环境,劳资纠纷都是小问题,完全可以协调解决。”
莉迪亚插入,借此用专业的口吻问了一堆关于财务报表、资产抵押情况、银行贷款等敏感问题,问得王老板额头又开始冒汗。
阿尔杰偶尔用外语和其他人低声交流几句,内容并不重要,主要显得高深莫测,
就这样,他每次开口,王老板和刘主任都会紧张地看过去。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觉得肯定是关键决策。
看火候差不多了,普拉秋斯假装去接了个电话。
他用一种特别的语气,用意大利语皱眉对阿尔杰说:“老板,有点小问题,我们的初步背景调查刚出来,这里似乎有些……重大的劳资纠纷和未付工资债务,财务风险可能比我们预计的要高。”
阿尔杰立刻配合地沉下脸,也用意大利语冷冷地说:“劳资纠纷?不可接受,这反映管理层的诚信和运营稳定性有很大问题啊。”
虽然听不懂外语,但两人也不是傻子。
看他们的脸色,王老板和刘主任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不妙。
格里高利立刻扮演和事佬。
他用中文对王老板说:“王老板,这可不好办啊,我们基金最看重的是稳定和信誉!拖欠工资这种事,传出去对我们投资方的声誉是巨大损害!你看这事闹的……”
王老板急了,连忙赌咒发誓:“各位放心!工资的事情马上解决!就这两天!我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马上就到账!只要投资一到位,立刻发!一分不差!”
普拉秋斯心里暗笑,面上却露出为难的样子:“老板,空口无凭啊,我们投资是要看数据和实际行动的,这样吧,为表诚意,也为让我们评估贵厂的真实运营状况和员工的稳定性,你先把最基本的工资问题解决一下?稳定人心,我们也看看到底潜力有多大。”
他顿了顿,看似无意地补充一句:“而且,我们机构也有一些特殊的渠道,可帮你快速解决一些……小额资金周转问题,利息绝对公道,前提是,我们看到你的诚意和工厂的干净。”
这是普拉秋斯灵光一闪想的连招:一方面用投资诱惑,另一方面暗示可以提供所谓的高利贷解决燃眉之急,虽然是假的,但双管齐下,应该就可以逼老板就范。
王老板已经被外资光环和急于摆脱困境的心理冲昏了头。
他觉得这是一次大机会,只要拿到投资,或哪怕从这些神通广大的外商那搞到点过桥资金,就能缓过来。
相比下,拖欠那点工资,也不是不能解决了。
“好!好!我马上想办法!”他一咬牙,“最晚明天!明天我就给工人们发一个月的工资以示诚意!”
刘主任也想促成这件政绩,在旁帮腔:“王老板有这决心就好!我们也会督促落实!”
普拉秋斯和阿尔杰交换了个眼神。
计划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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