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梵卓的声音如同浸润过冰泉的丝绸，温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穿透力，在落满灰尘的档案馆内缓缓荡开。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脑海，抚平躁动，也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微微战栗的压力。
路明非和楚子航几乎同时转身。
档案馆入口处，光线被一个修长的身影遮挡。来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粒纽扣，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他的头发是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俊美得近乎精致，皮肤白皙得缺乏血色，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湖泊，深邃，平静，却又仿佛倒映不出任何尘世的烟火气。
他站在那里，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一位偶然到访的学者，但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与这古老档案馆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更为古老幽秘世界的氛围。他就是帕西·梵卓。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两名身着黑色制服、气息沉凝如渊的随从，他们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但路明非的余烬之瞳能清晰地“看”到，他们体内流淌着高度压缩、随时可以爆发的强大能量，其规则结构紧密而晦涩，显然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护卫。
（来得真快……而且，直接找到了这里。）路明非心中凛然。对方显然对他们在学院内的动向了一如指掌，甚至可能预判了他们会来查阅资料。
“梵卓先生。”路明非微微颔首，声音还带着一丝虚弱后的沙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些许惫懒的平静，将深处的警惕与计算完美掩藏。“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帕西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不存在的笑意，那笑容并未抵达他冰湖般的眼底。“听闻卡塞尔学院的羊皮卷档案馆收藏颇丰，心向往之。恰巧得知二位也在此处，便冒昧前来打扰，希望能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交流。”他的措辞优雅而得体，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审查，轻描淡写地说成了“非正式交流”。
他的目光掠过路明非，在那苍白的脸色和略显虚浮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楚子航，微微点头致意：“楚子航先生，久仰。”
楚子航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那双锐利的黑眸冷冷地注视着帕西，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刀的姿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强的表态。
帕西似乎并不介意楚子航的冷漠，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明非身上。“路先生看起来似乎状态不佳，可是近来操劳过度？”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但路明非能感觉到，那冰蓝眼眸深处，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探针般的能量正在试图扫描他的灵魂状态。
路明非灵魂壁垒上的“绝缘回廊”无声运转，将那无形的探知悄然隔绝在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图书馆地下的‘结构维护’动静有点大，被波及了一下，还没完全缓过来。让梵卓先生见笑了。”
他故意将沉默回廊的事件定性为“结构维护”，既是试探，也是伪装。
帕西眼中的探针般的光芒微微一闪，随即隐去。他并未戳破，只是轻轻颔首：“原来如此。学院的事务，总是繁琐且充满意外。”他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轻盈得如同猫科动物，目光扫过路明非刚才翻阅过的那个角落，虽然卷宗已经复位，但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规则扰动和灰尘被翻动过的痕迹，显然没能瞒过他的感知。
“看来二位对历史颇有兴趣。”帕西的声音依旧温和，“尤其是……关于一些古老的誓约和家族往事。”
（他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
路明非心中念头急转。帕西·梵卓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缠。这个人不仅实力深不可测，心思更是缜密如发，言语间滴水不漏，却又处处机锋。
“只是好奇。”路明非坦然承认，目光迎上帕西那冰蓝色的眸子，“毕竟，即将面对审查，多了解一些背景知识，总不是坏事。尤其是关于……主持审查的家族。”
这是一次小小的反击，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帕西再次露出了那种极淡的笑容。“路先生很直接。我喜欢和直接的人打交道。”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历史尘埃的档案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不知二位是否愿意移步？我在学院有一处临时的休息室，环境还算安静。”
这不是邀请，而是不容拒绝的通知。那两名黑衣随从虽然依旧沉默，但无形的气机已经隐隐锁定了路明非和楚子航周围的空间，封死了所有可能强行离开的路线。
路明非看了一眼楚子航，后者微微点头，表示准备就绪。
“客随主便。”路明非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放松，仿佛真的只是去进行一次轻松的茶话。
帕西的临时休息室位于卡塞尔学院招待最高级别外宾的“橡叶馆”，这里环境幽静，安保等级极高。房间内的装饰低调而奢华，充满了古老的欧洲贵族气息，与帕西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屏退了随从，房间内只剩下帕西、路明非和楚子航三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帕西亲自为路明非和楚子航斟上两杯清澈的、散发着淡淡植物清香的液体，并非茶，也非酒。“这是梵卓家族领地特产的‘宁神花露’，对恢复精神有些微末的好处。”他将其一杯推到路明非面前，动作优雅无比。
路明非没有推辞，端起水晶杯，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没有立刻饮用，余烬之瞳微不可查地扫过液体——规则结构稳定，蕴含着一丝温和的、滋养灵魂的能量，确实没有毒性或陷阱。
（示好？还是更深的试探？）
他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确实让因为之前强行阅读古籍而有些刺痛的灵魂舒缓了一丝。楚子航则看都没看那杯花露，依旧保持着绝对的警惕。
“路先生，楚先生，”帕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双手交叉置于膝上，姿态放松却无懈可击，“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校董会对近期卡塞尔学院发生的一系列‘异常事件’高度关注，尤其是图书馆‘沉默回廊’的规则异动，以及其……出人意料的平息方式。”
他的目光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锁定路明非：“根据现有情报和埃里希观察员的报告，你在这些事件中，扮演了极其关键，甚至可以说是核心的角色。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的吗？比如，你是如何抵御那足以让资深混血种精神崩溃的‘认知污染’？又是如何……定位并‘解决’了那个规则污染的源头？”
问题直指核心，尖锐无比。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路明非放下水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他知道，敷衍或谎言在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毫无意义，反而会坐实嫌疑。但他也不可能暴露“虚无之种”和“心之光”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提及的过去和……不得已的手段。”路明非抬起眼，眼神中混合着坦诚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在尼伯龙根计划之后，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我自己也未能完全理解的变化。它们让我对某些‘异常’更加敏感，也让我在某些时候，能够以非常规的方式去应对。至于沉默回廊，我只是……运气比较好，恰好找到了那个混乱规则的薄弱点，并且，有楚师兄这样可靠的战友配合。”
他将原因归结于尼伯龙根计划的“后遗症”和“运气”，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能力的来源（指向昂热校长的秘密计划，增加可信度），又模糊了具体过程，并将楚子航拉入同一阵营。
帕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那冰蓝色的眼眸深邃，似乎在衡量着路明非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以及其背后隐藏的“真实”。
“尼伯龙根计划……”帕西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昂热校长确实总是能带来一些……惊喜，或者说，变数。”他话锋一转，“那么，关于你身上那种……独特的，仿佛能‘抹除’规则的力量，又该如何解释？埃里希观察员在报告中，提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空无’感。”
（果然……还是绕不开‘影噬’！）
路明非的心脏微微收紧。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风险。他感觉到灵魂深处的“虚无之种”似乎因为被提及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冰冷而死寂。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挣扎。最终，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格外坦诚，甚至带着一丝……痛苦？
“那并非什么令人愉快的力量，梵卓先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更像是一种……诅咒。源于一次我几乎丧命的意外，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完全控制的‘东西’寄生在了我的灵魂里。它很危险，极度危险，每一次动用，都像是在与魔鬼做交易，会吞噬我自身的存在。在沉默回廊，我是被逼到了绝境，不得已才动用了它。而代价，您也看到了……”他指了指自己依旧苍白的脸，“我差点被它反噬，彻底消失。”
他将“影噬”的力量描述为一种不受控制的、危险的“寄生诅咒”，将自己放在了“受害者”和“被迫使用者”的位置上。这同样是半真半假，强调了危险性和不可控性，弱化了其作为一种“可控力量”的可能性，也解释了为何之后不能再轻易动用。
帕西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节奏稳定，仿佛在思考。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保留地凝视着路明非的双眼，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接窥视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路明非没有回避，坦然与之对视。灵魂壁垒，“绝缘回廊”默默运转，心之光在内里如同微弱的烛火，稳定地燃烧，守护着核心，也将那更深处的“虚无之种”的冰冷气息牢牢封锁。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终于，帕西缓缓收回了目光，那极具穿透力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他轻轻吁了口气，语气依旧平和，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我明白了。”他说道，却没有表明他明白了什么。“路先生，你的情况……确实非常特殊，也超出了校董会常规的评估范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卡塞尔学院郁郁葱葱的景色。
“校董会的审查，并非只是为了追究责任，更重要的是评估风险，并寻找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类似‘规则污染’这类新型威胁的方法。”帕西背对着他们，声音平稳传来，“你的存在，你的经历，以及你身上那种……‘独特’的力量，在有些人眼中是巨大的威胁，但在另一些人眼中，或许是……关键的钥匙。”
钥匙？
路明非心中一动，想起了在古籍中看到的关于“古老契约”和“守夜贵族”的只言片语。
帕西转过身，再次面对路明非，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优雅。“正式的审查会议将在三天后举行。在这期间，我希望路先生能好好休息，恢复状态。届时，你需要面对的不止是我，而是整个校董会常任理事会的质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或许，在那之前，你可以再多翻阅一些……历史。尤其是关于‘黄昏契约’与‘守望者’的记载。它们可能对你理解自身的处境，有所帮助。”
黄昏契约？守望者？
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路明非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帕西·梵卓，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代表的梵卓家族，在这场博弈中，又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是敌？是友？还是……另有所图的第三方？
路明非知道，三天后的审查会议，将不再是简单的质询，而是一场关乎他命运，甚至可能揭开更大秘密的……风暴中心。
而他，必须在这三天内，尽可能多地恢复力量，并破解帕西留下的这些晦涩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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