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天来得早,三月中旬,北疆的冻土已经松软,柳树梢头冒出嫩黄的芽苞。柳映雪和顾长风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半旧的旅行袋,装着换洗衣服和路上用的东西;一个布包袱,里面是带给老家亲戚的北疆特产——风干的蘑菇、枸杞,还有顾王氏硬塞进来的两双新纳的棉鞋垫。
“路上慢些,到了就打电话。”念念一边帮母亲整理衣领,一边嘱咐。她已经给父母买好了从省城到济南的卧铺票,又托山东的同学帮忙预订了县里的招待所。
“知道了,放心吧。”柳映雪拍拍女儿的手,转头看向几个儿子。
老四穿着军装,特意请了假来送站:“妈,要是在那边遇到什么事,直接给我部队打电话。”他如今已是团级干部,说话间自有几分威严。
老五递过来一个小药盒:“里面是常用药,晕车药、感冒药、肠胃药都分好了,上面写了用法。”
老六最实在,塞过来一个信封:“妈,拿着,路上用。别省,该花就花。”
柳映雪一一应了,心里暖烘烘的。上车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干休所的小院。院子里的梨树刚刚冒出花苞,星星点点的白。等她回来时,应该已经开满一树了吧。
火车是下午三点从省城出发的。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比从前快了些,但依旧慢悠悠的,哐当哐当地驶过北方的原野。卧铺车厢里人不多,顾长风把下铺让给柳映雪,自己睡中铺。
“你上来歇着吧,我坐着看看风景。”柳映雪说。
“不累。”顾长风在她对面靠窗的小椅子上坐下。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
火车驶过农田、村庄、河流。柳映雪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忽然说:“上次坐这么长的火车,还是带孩子们去南方看爹和弟弟们。一转眼,七年了。”
“时间过得快。”顾长风接话,“那会儿磊磊才八岁,现在都上高中了。”
沉默了一会儿,柳映雪轻声说:“其实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什么都变了,也怕什么都没变。”她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茫,“你说,村里那些人还认得我吗?李家的老屋还在吗?那口井还在吗?”
顾长风伸手握住她的手:“在不在,咱们去看看。认不认得,都不打紧。咱们这次回去,主要是给你娘上坟。其他的,随缘。”
这话让柳映雪踏实了些。是啊,主要是给娘上坟。她掏出随身的小布包,里面是母亲的银镯子和几张照片。镯子被她擦得亮了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夜里,火车穿过华北平原。柳映雪躺在卧铺上,听着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怎么也睡不着。四十四年了,年离开时,她怎么也没想到,再回去会是1990年,会是五十八岁的年纪,会是这第一百四十五章 归途如虹心境。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很多细节:娘做的烙饼,两面焦黄,一层层能撕开;夏天在井边洗衣服,井水凉得浸骨头;冬天围在灶膛前烤红薯,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这些细碎的好,像沙里的金子,在她记忆的河流里偶尔闪烁。
第三天清晨,火车抵达济南。出站时,柳映雪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车站广场上人潮汹涌,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住宿”“吃饭”的牌子。公交车、出租车、三轮车挤成一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的光。
“变化真大。”她喃喃道。
顾长风护着她穿过人群,按照念念给的地址找到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站。这里同样热闹,去往各地的班车排成长龙。售票窗口前排着队,顾长风让柳映雪在长椅上等着,自己去买票。
等待的时候,柳映雪听见旁边几个妇女在聊天,是地道的鲁西南口音。那些熟悉的语调、土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几乎能听懂每一句——她们在说孩子的学费,说今年的蒜价,说谁家新盖了二层楼。
顾长风买好票回来:“一个小时后发车。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
“不饿。”柳映雪说,顿了顿,“长风,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老家的口音。”
顾长风认真听了听,笑了:“是挺特别的,调子往上扬。”
去县城的班车是辆半新的中巴,座椅的蓝色人造革有些开裂。车上挤满了人,大多是走亲访友或做小生意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过道里。售票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嗓门洪亮:“往里走!往里走!后头还有座!”
车开起来,驶出济南城区,很快进入郊县。公路两旁是连绵的麦田,三月的小麦刚刚返青,绿茸茸的一片。偶尔闪过几个村庄,红砖瓦房取代了记忆中的土坯房,有些人家院子里停着拖拉机或农用三轮车。
“你看,都盖新房了。”顾长风指着窗外。
柳映雪点点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变了,确实变了。她记忆里那个贫穷破败的村庄,恐怕早已不复存在。
车行两个多小时,抵达县城。这里的变化更大:街道拓宽了,两边是各种店铺——服装店、五金店、小吃店、录像厅。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夹克衫,骑着自行车穿梭而过。招待所在县城中心,是一栋四层小楼,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
办好入住,顾长风说:“今天累了,先休息。明天再去村里?”
柳映雪站在房间窗口,望向县城远处的田野。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熟悉的晚霞——那是她记忆里山东春天的霞光,橘红里透着紫,层层叠叠,和北疆的辽阔壮丽不同,这里的晚霞温柔绵长,像母亲的手。
“明天一早去吧。”她说,“我想早点看到。”
这一夜,柳映雪睡得很不安稳。县城夜晚并不安静,远处有卡拉oK的声音,近处街上还有摩托车驶过。但她失眠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近乡情怯——明天,就要真正踏上那片土地了。
第二天天刚亮,两人就起来了。在招待所旁边的早点摊吃了碗豆腐脑和油条,然后去汽车站找去镇上的车。去镇上的车更破旧,是辆老式面包车,挤了十几个人才发车。
车窗开着,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麦苗的气息。柳映雪深深呼吸——这是故乡春天的味道,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车上有个老太太,看年纪和柳映雪差不多,抱着个竹篮,里面是些鸡蛋。她好奇地打量柳映雪和顾长风:“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来走亲戚?”
柳映雪犹豫了一下,用方言回答:“是本地人,出去很多年了,回来看看。”
老太太眼睛一亮:“听口音是咱这儿人!哪个村的?”
“柳家屯的。”
“哎哟,柳家屯啊!我闺女就嫁到柳家屯了!”老太太热情起来,“你姓柳?柳家现在人可不多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你叫啥?说不定我认识你家老人。”
柳映雪迟疑着报出养父的名字:“柳青山。”
老太太想了半天,摇摇头:“没听说过。我嫁过来晚,五几年才到这儿。柳家屯的老户,我知道的有个柳老栓......”
“那是我堂叔。”柳映雪脱口而出。柳老栓,她记得,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小时候还抱过她。
“哎呀!那咱们还真是有缘!”老太太更热络了,“柳老栓前年走了,他儿子柳建国现在在村里当会计。你要去柳家屯,找建国就行!”
车到镇上,老太太指了去柳家屯的路:“顺着这条路走,七八里地,现在修成柏油路了,好走!”
告别老太太,柳映雪和顾长风沿着路往柳家屯走。确实是柏油路,虽然不宽,但平整。路两旁是整齐的杨树,树干刷着白色的石灰。远处田野里,已经有人开始春耕,拖拉机的突突声隐约传来。
走了约莫半小时,转过一个弯,柳映雪忽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村庄。红砖房一排排的,有些是两层小楼。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比她记忆中更高大、更苍老,树冠如云,新叶初发,绿意朦胧。树下有几个老人在下棋,几个孩子在玩耍。
村口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柳家屯。
到了。四十四年后,她终于回来了。
顾长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映雪?”
柳映雪深吸一口气,握紧丈夫的手,迈开脚步,朝着村口那棵老槐树走去。
阳光正好,照在柏油路上,照在返青的麦田里,照在老槐树新发的嫩叶上。远处传来鸡鸣犬吠,近处有孩子的笑声。这个她曾经拼死逃离的地方,如今以这样一种平静普通的模样,迎接着她的归来。
而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那些翻滚的情绪——恨、怕、眷恋、悲伤——都在踏上这条路时,沉淀成了一种深沉的平静。
就像这春天的土地,经历过严冬,终会生出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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