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过去半个月后,一个寻常的秋夜,柳映雪在梦中回到了山东老家。
不是后来见过的、改革开放后逐渐变化的村庄,而是记忆深处那个1946年的小村:土坯房低矮连片,村口的老槐树虬枝盘结,通往村外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她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煤油灯的光晕很小,只照亮她膝头那一小片。远处有狗吠声,更远处是沉沉的黑夜。
然后画面一转,是公审大会的场面。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她站在台上,手里攥着证据,声音清晰凛冽。李建业的父母在台下缩着肩膀,脸色灰败如土。而她自己,那个年轻的柳映雪,背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弯折的标枪。
梦里的她没有激动,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陈述。但醒来时,柳映雪发现自己眼角是湿的。
窗外天色微明,北方深秋的晨光清冷干净。顾长风还在熟睡,呼吸均匀。柳映雪轻轻起身,披上外套走到窗边。
干休所的小院里,落叶积了薄薄一层。那几株“金背大红”果然开了,在晨光中舒展着花瓣,金色的背面闪着细碎的光。可她的心,却还留在梦里那个山东小村的月光下。
这天早饭时,她有些走神。
“怎么了?”顾长风盛了碗小米粥推过来,“昨晚没睡好?”
“做了个梦。”柳映雪接过粥碗,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梦到老家了。”
顾长风夹咸菜的手顿了顿。这么多年,他们很少谈起山东,那是柳映雪前半生伤痕的所在地,是她决然离开再未回头的地方。
“想回去看看?”他问得谨慎。
柳映雪沉默地搅着粥,半晌才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那片土地承载了她最黑暗的记忆——被欺骗的婚姻,合谋的公婆,孤立无援的等待。但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觉醒,第一次反抗,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爹娘的坟还在那里。虽然父亲后来去了南方,但母亲一直葬在故乡。
“要是想回去,我陪你去。”顾长风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柳映雪抬眼看他。丈夫的眼神温和而坚定,没有好奇,没有担忧,只有“如果你想,我就陪你”的平静支持。
“我再想想。”她说。
但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像春天的草芽,悄无声息地钻出土层。接下来的几天,柳映雪发现自己常常走神——洗衣服时,想起老家村边那条小河,夏天女人们都在那里洗衣,棒槌声此起彼伏;做饭时,想起山东的大葱蘸酱,那股子冲鼻的辛辣;甚至看到院里落叶,都会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枣树,秋天打枣时,红彤彤的枣子噼里啪啦落一地。
最让她意外的是,她开始想念那个地方的乡音。北疆几十年,她说一口略带山东腔的普通话,孩子们更是纯粹的北方口音。可梦里,她清清楚楚听见了纯正的鲁西南方言,那些声调、那些土话,陌生又熟悉。
一周后的晚上,念念一家来吃饭。饭桌上,萌萌说起语文课上学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姥姥,您离开山东的时候多大?”
“十七岁。”柳映雪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她记得这么清楚。
“那您还记得老家的样子吗?”磊磊好奇地问。
柳映雪顿了顿,说:“记得一些。村口有棵老槐树,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村西头有口井,井水特别甜。春天的时候,地里开满紫云英,像铺了层紫色的毯子。”
她描述着,那些画面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连带着气味、声音、温度都复活了——井台青石的凉意,槐花开的甜香,夏夜乘凉时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冬天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响动。
念念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变化。饭后收拾厨房时,她轻声问:“妈,您是不是想回山东看看?”
柳映雪擦碗的手停了停:“你爸也这么问。”
“那您怎么想?”
“怕。”柳映雪诚实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个字说出口,“怕看见那些地方,想起太多不好的事。也怕......怕看见什么都变了,连记忆里的故乡都没了。”
念念接过母亲手里的碗,认真地看着她:“妈,您常跟我说,人要直面过去才能真的放下。您开导过那么多有类似经历的女性,现在轮到您自己了。”
那天夜里,柳映雪和顾长风靠在床头说话。台灯的光晕柔和,窗外秋风瑟瑟。
“我决定回去看看。”柳映雪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顾长风握住她的手:“好,什么时候?”
“开春吧。等天气暖和些。”柳映雪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我想看看爹娘的坟,添把土,烧炷香。也想看看......看看那个村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要我通知振华和建华吗?”顾长风问,“他们也许也想回去祭拜。”
柳映雪想了想,摇头:“先不告诉。等我去了,看看情况再说。如果......如果值得回去,再叫他们。”
她没说完的话,顾长风听懂了——如果那里还让她痛苦,就不必让弟弟们也重温那些记忆。
接下来的几个月,回乡的打算像一颗埋在心里的种子,慢慢生根。柳映雪开始做一些准备,不着急,但很认真。她找出母亲留下的一只银镯子——那是外祖母的遗物,母亲嫁妆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逃难时也没舍得丢。镯子已经发黑,她用软布擦了又擦,渐渐露出些光亮。
她还去拍了新的照片,一家人的合影,单人的半身照。念念说:“妈,您这次笑得很自然。”柳映雪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眼角皱纹深深,但眼神平和。是啊,这样的她回去,应该不会给母亲丢脸吧。
春节时,全家团聚。柳映雪在饭桌上宣布了开春要回山东的决定。
几个孩子都有些意外。老大皱眉:“妈,那边还有什么可惦记的?要是遇到......”他没说完,但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
“遇到就遇到。”柳映雪平静地夹了块鱼,“都过去四十年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老二心思细:“要不我请假陪您去?您年纪大了,长途奔波......”
“有你爸呢。”柳映雪看向顾长风,两人相视一笑,“我俩作伴,够了。”
老三最干脆:“妈,我给您出钱,买卧铺,住最好的招待所!咱不受那份罪!”
柳映雪笑了:“不用。就普通车票,普通旅店。我是回去看看,不是摆阔。”
春节过后,北疆的冬天开始松动。雪化了,土地露出深褐色的肌肤。柳映雪开始收拾行李,很简单的一个旅行包:几件换洗衣服,母亲的银镯子,家人的照片,一些路上吃的干粮,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捧北疆的泥土——这是顾王氏的主意,说带着故乡的土,到了那边水土不服时泡水喝。
临行前一晚,柳映雪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床,坐到书桌前,摊开信纸给南方的弟弟们写信。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终于落下:
“振华、建华:见字如面。姐打算三月中旬回山东老家一趟。这么多年了,该回去给娘上个坟。你们工作忙,不必特意赶回。我先去看看,若一切安好,再与你们商议日后同去祭扫之事。勿念。姐:映雪”
信很短,但她写了很久。写完后封好,放在桌上等明天寄出。
天快亮时,她走到院里。东方泛起鱼肚白,晨星稀疏。北疆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清醒得很。
柳映雪深深吸了口气。三十多年了,那个二十一岁离开家乡的姑娘,如今五十五岁,要回去了。
不是衣锦还乡的荣归,不是报仇雪恨的清算,只是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回去看看生命的来处,看看那些爱过恨过的地方,如今被岁月打磨成了什么模样。
她想起梦里那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年轻自己。如果时光能对话,她想对那个姑娘说:别怕,往前走。四十年后,你会活得很好,会有爱你的人,会有你爱的家,会有底气回到这里,平静地看这一切。
晨光渐亮,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照在院里的菊花残枝上。那些花早已开败,但根还在地里,等着下一个秋天。
柳映雪转身回屋。顾长风已经起床,正在烧水准备泡茶。
“醒了?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看看天亮。”柳映雪在桌边坐下,“长风,你说,老家那棵老槐树还在吗?”
“在不在,去看看就知道了。”顾长风把茶杯推过来,热气袅袅,“在,就看看它。不在,就看看种了什么新的树。总归,土地还在。”
是啊,土地还在。柳映雪捧着温热的茶杯,想:那片埋着母亲、埋着她前半生所有欢笑和眼泪的土地,还在等着她。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被迫离开的逃亡者,而是主动归来的见证者。带着十年的岁月,带着满身的故事,回去完成一场迟到太久的告别——不是告别故乡,是告别那个曾经被困在故乡的、年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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