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的手指虚虚拢着那张褪色的小熊糖纸，冰凉的塑料边缘抵着指腹。窗外城市夜晚的光渗进来，在糖纸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小熊模糊的笑容似乎也跟着摇曳了一下。
这微不足道的触感像一根细小的锚，把他从今晚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稍微拉回来一点。
台灯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书桌这一小片区域，像一层薄薄的、安静的茧。额角的伤口在碘伏的刺激后，残留着一种钝钝的、带着凉意的痛感，后背的淤青则在每一次轻微呼吸时都提醒着它的存在。
胸口的钥匙烙印尽职尽责地散发着持续的低热，像个执着的内置暖宝宝，但至少不再尖锐地报警。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在糖纸上摩挲了几下。空气里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老旧台灯灯丝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嗡鸣。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扭曲货架的影像、粘稠的沥青、沉默的店长……又开始在意识的边缘蠢蠢欲动。
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属于“正常世界”的、哪怕只是背景噪音的声音。
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迫切，林怀安伸长手臂，够到了书桌另一头那个小小的、塑料外壳已经发黄的便携式电视。手指按上侧面那个凸起的开关。
“咔哒。”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后，灰暗的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紧接着，各种音调、各种情绪的声音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破了小屋的寂静，蛮横地塞满了整个空间。
“……城南拾光旧书店突发爆炸事件，目前伤亡人数已上升至五人，另有十余人受伤送医，事故原因仍在紧急调查中……”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表情沉痛的男主播占据了最大的屏幕，背景是林怀安再熟悉不过的、此刻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警戒线的书店废墟画面。
闪烁的警灯映在主播紧绷的脸上，红蓝交替的光晕给这严肃的播报增添了几分诡异。
林怀安看着那片废墟，胃里一阵翻搅。
那不只是他打工的地方，更是他无数个夜晚埋头整理旧书、在尘埃里寻找历史碎片的避风港。现在，它成了一堆冒烟的瓦砾，连同他今晚的经历，都成了新闻里冰冷的数字和画面。
他烦躁地抓起遥控器，用力按下了换台键。
屏幕闪烁了一下，切到一个布置得花里胡哨的直播间。一个打扮得像要去参加星际舞会的女人正对着镜头，双眼放光，浓密的假睫毛几乎要扇出风来。
她的声音高亢、尖利，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亢奋，瞬间盖过了刚才的沉痛。
“家人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拾光’书店！这绝不是什么煤气爆炸！” 霓光（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显示着她的名字）猛地一拍桌子，镶满水钻的指甲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官方还在含糊其辞！但真相是什么？是‘阈限空间’！是异次元入侵！是活生生的末日真人秀就在我们身边上演了！”
林怀安握着遥控器的手指收紧了。
霓光？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某个八卦推送里扫到过，据说是什么探险博主。
末日真人秀？她管那个差点把他变成“情绪碎片”结算品的地方叫真人秀？
“看看那些幸存者的描述！”霓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屏幕上适时地切出几张打了厚厚马赛克的脸，旁边配着夸张的文字：“空间扭曲”、“怪物”、“无法理解的规则”……“货架变成迷宫？收银机吐出玻璃渣？这像什么？这像不像游戏副本？像不像我们平时在VR里玩的恐怖生存游戏？家人们！时代变了！现实副本它来了！”
她凑近镜头，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氛围：“我，霓光，全网最硬核的实景探险主播！明天！就在明天！我将带着我的顶级专业团队，配备最尖端、最昂贵的探测和直播设备，勇闯拾光书店核心区域！我要用这双眼睛，用我的镜头，给你们带来最前线、最真实、最劲爆的直击报道！让你们亲眼看看，这‘阈限空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屏幕上瞬间被各种礼物特效淹没，火箭、跑车、嘉年华……五彩斑斓的光效几乎要把霓光那张过于精致的脸淹没。弹幕更是疯狂滚动：
“光姐牛逼！硬刚副本！”
“前排出售瓜子饮料矿泉水，坐等光姐开荒！”
“真的假的？别又是剧本吧？”
“赌五毛，光姐进去撑不过十分钟！”
“保护我方光姐！礼物刷起来！”
霓光看着滚动的礼物，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几乎要咧到耳根：“感谢‘隔壁老王想上天’送的超级火箭！感谢‘光之勇士007’的十架飞机！家人们太给力了！火箭继续刷起来！每满一百个火箭，我就提前解锁一个‘勇闯副本’的独家装备揭秘！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专业！”
她挺直腰板，摆出一个自认为英姿飒爽的姿势，对着镜头用力一挥拳：“锁定霓光直播间，明天上午十点！让我们一起，揭开这末日时代的第一章！是生存还是毁灭？是英雄还是炮灰？让我们拭目以待！家人们，不见不散！”
那高亢的、充满煽动性的声音，混合着直播间嘈杂的电子音效和疯狂的弹幕，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林怀安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刺进他刚刚勉强平复下来的大脑。
空间扭曲、怪物、规则……这些词从霓光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轻佻的、娱乐化的、甚至是贪婪的味道。
她把它当成一场秀，一场可以博取眼球和礼物的冒险游戏。她根本不知道货架迷宫深处潜伏着什么，不知道“腐烂全家桶”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粘稠的触感，不知道被“沉默沥青”包裹时那种冰冷刺骨、连尖叫都被吞噬的绝望，更不知道被那个“店长”冰冷的目光锁定、看着承载着祖辈记忆的笔记被轻易夺走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愤怒。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闷痛感又回来了，钥匙烙印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一点点，带着隐隐的烦躁。额角的伤口也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还在激情澎湃地喊着口号、鼓动着“家人们”刷礼物的女人。她精致的妆容，夸张的表情，兴奋的语气，都让林怀安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反胃和……荒谬。
真正的恐怖不是爆炸，不是废墟，而是那个被强行拖入的、规则扭曲的异空间。而外面的人，却把它当成了狂欢的盛宴。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嗤笑，不受控制地从林怀安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喧嚣的、充满猎奇和娱乐至死意味的“正常世界”，在此刻的他看来，比那个沉默的、充满致命规则的旧书店副本，还要令人窒息，还要不适。
他甚至觉得霓光那亢奋的尖叫和直播间疯狂的弹幕，比他记忆中“腐烂全家桶”那黏腻的蠕动声还要刺耳。
没有丝毫犹豫，林怀安抬手，食指重重地按在了遥控器顶端那个红色的电源键上。
“咔哒。”
世界瞬间清净了。
刺眼的光、聒噪的声音、霓光那张亢奋过头的脸、疯狂滚动的弹幕……一切都被那一声轻响掐灭。屏幕迅速暗了下去，最后的光斑收缩成一个点，然后彻底消失，只留下塑料外壳上一片冰冷的黑暗。
房间里重新被台灯昏黄温暖的光晕填满，空气中只剩下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台灯灯丝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嗡鸣。那点细微的、属于机械的声响，此刻听起来竟有种奇异的安抚感。
喧嚣褪去，紧绷的神经像是被骤然松开的弓弦，缓缓地、疲惫地松弛下来。后背的淤青和额角的伤口似乎也在这份突然降临的安静中，疼痛变得不那么尖锐了。胸口的烙印也识趣地降低了“供暖”功率，只剩下那种熟悉的、温吞的背景热度。
林怀安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书桌上。
昏黄的光线下，摊开的硬皮笔记本上，墨迹未干的记录显得有些凌乱，记录着今晚的荒诞与损失。旁边，那个小小的木制收纳盒里，褪色的小熊糖纸安静地躺在它的小格子里，小熊模糊的笑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虚拢，而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那张薄薄的塑料糖纸拈了起来。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甜。
外面的世界在狂欢，在恐惧，在猜测。霓光在准备她的“勇闯副本”，专家们在分析所谓的“集体癔症”或“新型恐怖袭击”。
而这里，只有他，他的旧书，他的杂志，他褪色的糖纸，还有胸口那个持续散发着低热、像个固执守护者般的奇怪烙印。
林怀安看着指尖的糖纸，紧绷了一晚上的嘴角，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带着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
至少，这个角落，暂时还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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