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刀锋出鞘》
雍正三年的初秋,京城已染上几分肃杀。年府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却压不住另一种无形的凛冽。年羹尧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戎马半生的煞气沉淀在眉宇间,此刻,他指尖正缓缓捻过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封口的密函。
“江宁曹府……陈氏一门……”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金属刮擦的质感,“‘言行怪异,非本朝之仪;偶出惊人之语,似通未来之事’?”他念着密报中刺眼的句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下首垂首肃立的幕僚,“查实几分?”
“回大帅,”幕僚头垂得更低,“江宁织造府内确有风闻,此陈氏自去岁突兀现身,根基全无,然崛起极速。陈文强以煤起家,手段刁钻;其子陈乐天于木行,常出‘限量’、‘绝版’等新奇之说;次子陈浩然在曹府为幕,应对机敏,远超其应有阅历;其女陈巧芸,琴技自称‘网络习得’,闻所未闻……确乎,处处透着蹊跷。”他顿了顿,补充道,“更有流言,曹頫大人对其颇为倚重,似有超乎常理之信任。”
年羹尧冷哼一声,将密报随意掷于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震得烛火跳动。“蹊跷?”他眼中精光一闪,“曹寅死后,曹家已是冢中枯骨,曹頫小儿,庸碌之辈,不足为虑。倒是这凭空冒出的陈氏……‘通晓未来’?”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本帅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妖孽,敢在京城脚下兴风作浪!”
他手指在冰凉的紫檀案面上敲击,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去办。查,仔细查!陈氏父子兄弟,那个弹琴的女子,一个不漏。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跟谁来往,尤其……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能‘未卜先知’。”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残酷的玩味。
“是!卑职立刻去办!”幕僚心头一凛,躬身应诺,迅速退下。沉重的书房门合拢,隔绝了内外。年羹尧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报,手指在“通晓未来”四个字上重重划过,留下冰冷的印痕。他端起案头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眼中寒芒如刀锋出鞘。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锁定了尚在懵懂中享受着事业上升期的陈家。
京城的另一隅,秦淮河畔,醉仙楼临河的雅间里,却是另一番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陈文强满面红光,正与几位京里有头有脸的炭行老板把酒言欢。他穿着簇新的宝蓝绸缎直裰,手指上硕大的翠玉扳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暴发户的气质被这身行头衬得愈发“贵气逼人”。
“陈老板,发迹得快啊!”一个姓李的胖老板打着酒嗝,又给陈文强满上一杯,“这蜂窝煤的炉子,还有那‘无烟煤球’,真是神了!冬天还没到,订单都排到年后了。老弟你这脑袋,怎么长的?”他看似恭维,浑浊的小眼睛里却藏着试探。
“哈哈,李老板过奖!”陈文强豪爽地一饮而尽,一抹嘴,那股子煤老板特有的、混不吝的江湖气又冒了出来,“还能咋想?老哥我是干啥出身的?在矿底下摸爬滚打半被子!这煤啊,就跟人一样,你得懂它的‘脾气’!以前那烧法,太糙!费煤,烟大,还不暖和。我就琢磨着,得让它‘燃烧更充分’!”他顺口就蹦出了现代术语,自己却浑然未觉,只觉得此刻酒酣耳热,正是吹嘘的好时机。
“‘燃…燃烧更充分’?”旁边一个精瘦的孙老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故作好奇地凑近,“陈老板这说法,新鲜!莫非……得了什么古方秘籍?还是高人指点?”
“嗐!啥古方高人!”陈文强大手一挥,舌头有点打结,“这道理……这道理其实简单!就跟咱……咱那啥,‘优化管理流程’一个样儿!把煤弄成小块,中间留出‘空气通道’,让风……嗝……让风能进去,火烧得自然就旺,就透!烟就少!”他又一次精准地抛出了现代管理概念,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比划着“通道”和“流程”。
桌上几位老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李胖子打着哈哈:“高!实在是高!陈老板这见识,不像是一般煤窑里能琢磨出来的啊!倒像是……像是读过洋人的书?”这试探更加露骨。
陈文强心里“咯噔”一下,酒精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几分。洋人的书?这帽子可不好戴!他猛地想起儿子浩然反复叮嘱的“谨言慎行”。后背惊出一层薄汗,酒也醒了大半。他立刻换上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市侩的精明笑容,嘿嘿一笑:“李老板您可抬举死我了!我陈文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看洋文书?那不是要了老命嘛!就是……就是在矿上干活干久了,瞎琢磨!笨人有笨办法,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纯粹运气!”他端起酒杯,主动去碰李胖子的杯,“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儿高兴,不谈那些!以后还得靠各位老哥帮衬呢!”
他打着哈哈,巧妙地把话题岔开,心里却敲起了小鼓。这些老狐狸,问话咋都往根子上刨?看来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上几分。他面上依旧堆着豪爽的笑,眼底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几乎在同一时间,秦淮河另一处雕梁画栋的庭院深处,丝竹之音袅袅。陈巧芸刚刚结束一曲《高山流水》,指尖还停留在冰凉的琴弦上。她今日受邀为一位宗室格格贺寿,席间皆是女眷,珠环翠绕,暗香浮动。主座上的老福晋微微颔首,显然颇为满意。
“陈姑娘琴技,哀家听着,竟有几分前明大家卫夫人的遗韵,却又别开生面,清越激扬处更胜一筹。”老福晋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人上的雍容,“不知师从哪位名家?或是家学渊源?”
这问题来得温和,却直指核心。席间所有女眷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陈巧芸身上,带着审视与好奇。
陈巧芸心头微紧。又来了!这个时代对“师承”和“家世”的执着,是她融入路上最大的障碍。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微微欠身:“福晋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琴艺之道,博大精深,小女子所学,实乃……家母所传。”这是她和家人早就商量好的托词,模糊处理。
“哦?”旁边一位年轻的郡王妃摇着团扇,好奇地插话,“令堂想必是位隐世的高人了?不知是哪里的名门闺秀?姑娘这指法,尤其是那轮指的力道与速度,实在罕见,倒像是……习武之人锤炼出来的筋骨?”她的话带着笑,眼神却锐利如针。
陈巧芸心中一凛。这位郡王妃好毒的眼力!她从小练古筝,童子功扎实,指力腕力远超这个时代闺阁弱质女流的标准。她面上笑容不变,应对却愈发谨慎:“王妃说笑了。家母不过是江南寻常女子,喜静,爱琴罢了。至于指法……”她顿了顿,脑中飞快运转,“幼时家母教导甚严,常言‘心到手到,意到力到’,需得日日苦练,指间方能有筋骨之力。并无特别法门,唯‘勤’字而已。”她巧妙地将现代强调“技巧训练”和“肌肉记忆”的理念,包裹在“勤学苦练”的古训之中。
“江南……”老福晋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不再追问,只道,“令堂教女有方。陈姑娘年纪轻轻,有此造诣,实属难得。”她挥了挥手,示意赏赐。
陈巧芸恭敬谢恩,接过托盘,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她能感觉到,郡王妃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那目光里,好奇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一丝阴云悄然笼上心头。这些贵妇,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懂风花雪月。
江宁织造府签押房内,气氛则显得沉闷而压抑。陈浩然正埋首于一堆繁杂的盐引账册之中,试图理清其中几笔明显不合常理的亏空流向。窗外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曹頫信任他,将查账的重任交付,可这潭水之深,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陈先生,还在忙呢?”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是同僚钱谷师爷赵德水,端着杯热茶踱了过来,脸上堆着亲热的笑容。此人向来有些阴阳怪气,陈浩然对他并无好感。
“赵师爷。”陈浩然抬起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手下未停。
赵德水凑到桌边,装作不经意地翻看陈浩然手边的几份旧档,啧啧两声:“唉,这账啊,年深日久,盘根错节,查起来真是费力不讨好。说起来,陈先生年纪虽轻,见识却广博,上次论及前明户部那几桩积弊,鞭辟入里,连曹大人都称赞呢!”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先生博闻强记,不知可曾听闻,前明万历朝,福王就藩洛阳时,那笔惊天动地的‘赡田银’,最后到底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这桩无头公案,史书语焉不详,可总有些野史秘闻流传下来吧?”
陈浩然的心猛地一沉。福王赡田银!这是明末财政崩溃的一个着名污点,牵扯极广,水极深。赵德水突然提起这个相隔百年的敏感话题,绝非闲聊!他是在试探什么?试探自己对历史秘辛的了解程度?
电光火石间,陈浩然脑中警铃大作。他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为难:“赵师爷说笑了。小子才疏学浅,不过是翻过几本粗浅史书,略知皮毛。万历朝福王就藩之事……小子只知朝廷耗费甚巨,至于那‘赡田银’具体去向?野史杂谈,捕风捉影,岂能当真?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读书人的迂腐和谨慎,“前朝旧事,妄议恐有不妥吧?”
他刻意表现得像个谨守本分、只读圣贤书的年轻幕僚,对历史秘闻避之唯恐不及。赵德水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秒,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先生说得是!是老夫失言了,失言了!前朝旧事,莫谈,莫谈!”他打着哈哈走开了,只是转身时,眼底掠过的那一丝未能得逞的失望和更深的猜疑,被陈浩然敏锐地捕捉到了。
陈浩然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账册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赵德水为何突然试探这个?是谁在背后授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看似平静的织造府衙门里,暗流似乎正变得汹涌。
秋阳西斜,将江宁最大的木材集散地“万木场”染上一层金红,空气里弥漫着松脂、樟木和陈年朽木混合的独特气息。巨大的原木堆叠如山,形成无数幽深的甬道与阴影角落。陈乐天刚与一位福建大木商敲定了一批上等花梨木的长期供应,心情颇佳,正独自穿过一片堆积如丘的杉木方料区。
四周只剩下木工收尾的敲打声和远处码头的号子声。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松木板的高耸木垛时,一种极其细微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猝然缠上他的后颈!
不是错觉!
陈乐天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他像是对某个木料堆产生了兴趣,自然地放缓脚步,微微侧身,眼角余光如鹰隼般向侧后方那片深重的阴影里扫去——一根巨大的楠木原木后面,半片藏青色的衣角,像受惊的蜥蜴尾巴,猛地缩了回去!
有人跟踪!而且手法相当老练,若非他穿越前跟着父亲在矿上跑,见过太多三教九流,又刻意锻炼过警惕心,几乎难以察觉这瞬间的破绽。
一股凉意瞬间冲散了交易成功的喜悦。陈乐天的心跳加速,但大脑却异常冷静。他没有回头,反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方向却悄然改变,不再往集散地出口,而是拐进了一条更狭窄、木料堆叠更密集、光线也更昏暗的“死胡同”。身后那片阴影,果然也如附骨之疽,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陈乐天加快了脚步,在一个堆满边角废料的岔路口猛地左转,矮身钻进一个由巨大樟木段形成的天然“洞穴”。他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凉粗糙的樟木,耳朵捕捉着外面细微的声响。
脚步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迟疑,在岔路口停顿了一下。显然,跟踪者失去了目标,正在判断。几秒后,那脚步声选择了左转,朝着陈乐天藏身的“洞穴”方向,小心翼翼地探了过来。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陈乐天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就在那抹藏青色身影出现在“洞口”光线下的瞬间——
动了!
陈乐天没有选择正面对抗,而是猛地将旁边一块松动的、沉重的木墩推了出去!木墩翻滚着砸向跟踪者的下盘!
那人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仓促间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向旁边跳开躲闪。就在他重心不稳、视线被滚动的木墩吸引的刹那,陈乐天如同鬼魅般从樟木后闪出,目标明确,不是人,而是他腰间悬挂着的一个小物件!快如闪电的一探一扯!
东西到手!
陈乐天毫不恋战,借着木墩制造的混乱和对方瞬间的慌乱,转身就向另一条堆满细长木杆的缝隙钻去,动作灵活得像一尾滑溜的鱼。
“站住!”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喝和追赶的脚步声,但陈乐天已利用复杂的地形瞬间拉开了距离。
直到冲出万木场,混入码头喧嚣的人流,确认身后再无追兵,陈乐天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一堵斑驳的砖墙,大口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块腰牌。
材质是冰冷的黄铜,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正面浮雕着一个繁复的兽头纹样,狰狞威严。背面,是清晰深刻、笔锋刚劲的两个大字:
年府。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乐天眼中!
年府?年羹尧?!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为什么是年羹尧?那个权势熏天、心狠手辣的抚远大将军?他们陈家,怎么会惹上这尊煞神?!父亲在京城?大哥在曹府?妹妹……难道是因为巧芸?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炸开,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心神剧震、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
一股尖锐至极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他的脖颈!
冰冷的金属触感,锋利得仿佛能直接切开皮肤,割断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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