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楼外的林荫道,秋叶已开始飘落。高育良脚步不似往常那般沉稳,带着几分踌躇,走向那栋象征着汉东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楼。他要去见沙瑞金。内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质疑。他那点浸淫书海多年养出来的文人风骨,在胸腔里隐隐作痛,不愿意让他如此轻易地“低头”,即便他理智上清楚是非曲直,即便他知道这份“低头”或许应该是对事不对人,是为了更大的局面。这一步,迈得格外沉重。
与此同时,在沙瑞金那间宽敞明亮、陈设却并不奢华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与走廊外高育良心中的阴霾截然不同。
韩鹏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刚沏好的绿茶,茶香清冽。沙瑞金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正站在靠墙的一个玻璃柜前,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小韩厅长,稍等一下啊。”沙瑞金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样式朴素的木质相框。他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头端详着照片,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带着追忆和些许怅然的笑容。
他拿着相框,走到韩鹏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将相框递了过去:“看看,认识吗?”
韩鹏连忙放下茶杯,双手接过相框。目光落在照片上的一瞬间,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照片的背景是西北特有的、一望无际的昏黄戈壁,风卷着沙粒,让远处的景物都有些模糊。一个穿着荒漠迷彩、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年轻战士,怀里抱着一杆覆盖着伪装布的高精狙,正对着镜头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白牙。那笑容,带着年轻军人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骄傲的光芒。
韩鹏怎么可能不认识?这张照片,是他刚被选入那支保密级别极高的边境特别行动小队时,用自己那部破旧的数码相机,亲手为战友“山猫”拍下的。他还记得,当时山猫非要摆这个姿势,说显得他“够酷”。
韩鹏猛地抬起头,看向沙瑞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疑惑:“这……这是……?”
沙瑞金端起自己那杯红茶,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秦雨时。我的儿子。也是你……曾经的战友,‘山猫’。”
韩鹏感觉自己的认知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波涛汹涌。秦雨时,代号山猫,他们小队里最出色的狙击手,眼神锐利得像鹰,沉默寡言,但关键时刻绝对可靠。他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任务间隙,大家围着篝火聊天,说起家人,山猫眼神黯淡了一下,声音很低地说:“我爸妈……早就都没了。” 当时所有人都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再追问。
韩鹏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忐忑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沙书记……可是,可是雨时……山猫他亲口跟我们说过,他的父母……都……都不在了啊。” 他生怕这句话会触痛眼前这位封疆大吏。
沙瑞金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笑容里掺杂了更多的苦涩和无奈,他愣神般地笑了笑,重复道:“原来……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
韩鹏顿时有些无措,他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生怕沙瑞金误会是秦雨时在咒他。
沙瑞金摆了摆手,反而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带着宽慰解释道:“不怪他,也不怪你们。雨时的母亲,很多年前就走了,胃癌,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没撑多久。”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对往事的追忆,“那段时间,我工作忙,经常不在家,雨时那孩子……就一直觉得是我不够爱他妈妈,连她最后一面……我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议,没能及时赶到医院。这件事,成了他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觉得我冷漠,觉得权力比家人重要。所以他妈妈走后,他跟我大吵一架,然后就一个人……跑去西北了,改了名字,断了联系。”
韩鹏听着这沉重的往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安慰沙瑞金几句,想说些关于战友的好话:“沙书记,您别太……雨时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狙击手,冷静、果决,我们都很信任他,他……”
沙瑞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大局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依旧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都过去了。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和人生了。只要他平安,就好。”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回了正事:“对了,小韩厅长,我这次找你来,主要是想跟你谈谈关于‘一一六’案件的一些情况,以及……你接下来的工作思路。”
对于韩鹏的立场,沙瑞金并非全盘信任,但也并非完全怀疑。韩鹏转业到公安系统,背后有高育良的极力推荐和运作,这一点沙瑞金心知肚明。可韩鹏同时又是韩绍功的儿子,是那个盘踞东南、树大根深的韩家的长子。韩家的儿子,跑到高育良手下当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沙瑞金决定先试探一下,他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小韩厅长,我听说……你和育良书记,私交似乎不错?”
韩鹏立刻想起了十年前机场那一幕,那瓶寄托着嘱托的老酒,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谨慎地回答道:“沙书记,高书记……他曾经在我人生一个比较关键的时候,给我上过一堂课。那堂课……很生动,也让我受益匪浅,所以一直记到今天。”
“上课?”沙瑞金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打趣的意味说道,“育良书记给你上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韩厅长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国防大学高材生啊。我们这位育良书记,以前是汉东大学的教授,这专业……好像不太对口吧?难不成,他以前还私下里搞‘跨专业辅导’,给人补课赚外快?”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玩笑成分,意在缓和气氛,同时也是一种更深入的试探。
韩鹏被沙瑞金这番调侃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沙书记您说笑了!是无偿的,是高老师……是高书记他无偿给我上的‘人生课’!他绝对没有……没有从事任何课外辅导活动!” 他那着急辩解的样子,倒显出几分年轻人般的耿直。
沙瑞金看着韩鹏这略显窘迫又认真解释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因为提及儿子而略显低沉的气氛也一扫而空。韩鹏也反应过来沙瑞金是在开玩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就“一一六”案件的复杂性和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又交流了片刻,沙瑞金主要听取了韩鹏的一些初步想法,并未做太多具体指示。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沙瑞金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韩鹏起身,恭敬地向沙瑞金道别,然后转身,轻轻拉开了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
就在他迈步走出办公室的瞬间,几乎与门外正抬手准备敲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韩鹏定睛一看,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凝重和意外神色的人,正是他刚才与沙瑞金谈话中提及的——高育良。
高育良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碰到韩鹏。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韩鹏迅速侧身让开通道,恭敬地喊了一声:“高书记,沙书记正在里面呢,您是要去找他吗。”
沙瑞金听到了门外的对话,早已经看到站在门外的高育良和韩鹏,“育良书记吗?有事进来说好了。”
高育良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神深处,那抹复杂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韩鹏一眼,然后迈步,走进了沙瑞金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韩鹏身后缓缓关上,将门内即将开始的、可能决定汉东未来政局走向的谈话,与门外走廊的寂静隔绝开来。韩鹏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心中明白,自己刚刚无意中,可能成为了某个微妙时刻的见证者。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警服,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省委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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