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深圳的事定在下个月初八。消息传开那几天,文创园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年节前夜,兴奋里掺着些微的不安。
最明显的是阿明。这小伙子自从知道要去深圳,整个人绷得像根弦。林晚好几次看见他大半夜还在染坊里,对着一缸新调的染料念念有词。
“怕了?”有天夜里,林晚端着热茶进去。
阿明吓了一跳,手里的量杯差点打翻:“林老师……我、我在背赵师傅教的配方口诀。”
“光背不行。”林晚把茶递给他,“到了那边,有人问起来,你得讲出道理——为什么用这种草不用那种草,为什么这个温度最合适。”
阿明捧着茶杯,手指紧张地摩挲杯壁:“我就是怕……讲不好。您知道我不会说话,一紧张就结巴。”
“那就慢慢说。”林晚拉过凳子坐下,“你记不记得,当年赵师傅第一次带你去采蓝草?”
阿明点头:“记得。走了十几里山路,师傅教我认了七种蓝草,说每种性格都不一样。”
“她怎么说的?”
“说……说染布如交朋友,得知根知底。”阿明眼睛亮了些,“脾气烈的要文火慢熬,性子温的反而要猛火快出。”
“你看,这不是讲得很好?”林晚微笑,“到时候你就这么说。什么分子式、ph值,让小林去讲。你讲你的山,你的草,你奶奶教你的土法子。”
阿明紧绷的肩膀松了些,低头喝了口茶。茶是赵梅常喝的普洱,温润厚实,一股暖流从喉头沉到胃里。
与此同时,绣坊那边的气氛又不一样。
小芸知道要去深圳后,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赶制一套新的工具包——小巧的绣绷,特制的针,分门别类的丝线,都装在一个靛蓝染的布袋里。
招娣有天晚上去找她,看见这姑娘正对着灯光试针。一根头发丝细的绣花针,在她指尖翻飞,针鼻穿过的线几乎看不见。
“备这么齐?”招娣轻声问。
小芸抬起头,用手语比划:“南边潮,丝线容易受潮。我做了防潮处理。”她又指指针,“这些针都重新淬过火,那边的天气用着合适。”
招娣看着徒弟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跟师父出远门时的样子——也是连夜赶工,也是事无巨细地准备,生怕给师门丢脸。
“别太紧张。”招娣拍拍小芸的肩,“你的手艺,放在哪儿都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
小芸眼圈有点红,比划着:“师傅……我要是做不好……”
“没有做不好这一说。”招娣打断她,“只有尽力不尽力。你尽力了,就对得起这身手艺,对得起教你的人。”
正月初十,园区开了个准备会。长条会议桌边坐满了人,要去深圳的都到了,不去的也都来听听。
陆铮先讲了行程安排:初八出发,在深圳待七天,有展会,有论坛,还要去当地的手工艺合作社交流。
“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他把住宿表发下去,“两人一间。阿明和小林一间,小芸和美院的小雨一间……”
“我和小芸一间吧。”招娣突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招娣神色平静:“小姑娘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夜里有个照应。”
小芸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拉师傅的衣袖。
接着是作品展示环节。阿明搬上来三口小染缸——真的缸,缩小版的,里面是这次要带去的三种特色染料:紫薯染、蓝草染,还有一种新试出来的柿子染。
“这个柿子染,”阿明说话还是有点磕巴,但比之前好多了,“是用没熟的青柿子做的。染出来是……是秋香色,越洗越温润。”
赵梅在一旁补充:“这小子试了三十多次才成。青柿子涩,处理不好布料会发硬。”
轮到小芸时,她展示的是三幅绣片。第一幅是传统山水,第二幅是改良后的现代纹样,第三幅最特别——在一块素缎上,用同色丝线绣出了若隐若现的竹影,对着光才能看清全貌。
“这叫‘呼吸绣’,”招娣替她解释,“小芸自己琢磨的针法。线比平常细一半,力道要格外均匀。”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赞叹声。
会开到最后,林晚站起来:“这次去深圳,我们不是去卖货的——至少主要不是。我们是去交朋友的,去告诉别人,在咱们这儿,有这样一群人,用这样的方式,在做着这样的事。”
她环视一圈:“可能会有人不理解,可能会遇到困难。但记住,你们背后是整个‘霓裳’,是这片园子,是这里每一个人。”
散会后,林晚在走廊里叫住阿明:“你奶奶那边……”
“说好了。”阿明立刻说,“我妹放假回来陪她。赵师傅也说了,会常去看看。”
林晚点头,又想起什么:“染坊那几口缸……”
“小林会盯着。配方我都写清楚了,温度、时间、注意事项……”阿明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给林晚看。上面用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字迹,记满了各种要点。
“好。”林晚拍拍他的肩,“去吧。临走前多陪陪你奶奶。”
离出发还有三天时,出了件小事。
那天下午,林晚经过绣坊,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推门进去,看见小芸蹲在墙角,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林晚快步走过去。
小芸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她比划着手语,动作又快又急,林晚看了半天才看懂——原来是小芸的父母知道女儿要去深圳后,连夜从老家赶来了。他们不放心,觉得一个聋哑姑娘出远门太危险,劝她别去。
“他们在哪儿?”林晚问。
“招待所……”小芸比划着,眼泪又掉下来。
林晚当即带着小芸去了园区招待所。在二楼的房间里,见到了小芸的父母——一对朴实的农村夫妇,父亲沉默地抽着烟,母亲眼睛也是红的。
“林老师,”小芸母亲先开口,“不是我们不支持孩子……可她这个样子,出远门,我们实在不放心……”
林晚请他们坐下,慢慢说:“这次去深圳,同行的有十一个人。招娣师傅亲自带着小芸,住一个房间。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去哪儿,见谁,几点回住处,清清楚楚。”
她拿出行程表给两位老人看:“而且小芸不是去玩的,是去工作的。她的刺绣手艺,是咱们‘霓裳’的一张名片。很多人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手,能绣出那么灵动的作品。”
小芸父亲掐灭烟,声音沙哑:“这孩子……从小就受委屈。我们怕她出去,再受委屈……”
“在‘霓裳’,没有人会因为她说不了话就看轻她。”林晚语气坚定,“相反,大家都佩服她——说不出话,却能让针线说出那么美的话。”
小芸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拉住母亲的手,比划着:“妈,我想去。我想让更多人看见,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做出漂亮的东西。”
母亲看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有光,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坚定。良久,她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去吧……去吧。记着,家里永远等你回来。”
从招待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小芸送父母去车站,林晚一个人慢慢往园区走。
路灯次第亮起,染坊、绣坊、交流中心的窗户里都透着光。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决定离开知青点跟陆铮走时,是不是也有人这样担忧过?是不是也有人这样不舍过?
回到办公室,陆铮正在整理最后的资料。看见她,问:“小芸家的事处理好了?”
“嗯。”林晚坐下,“父母总是这样,又想让孩子飞,又怕孩子摔。”
陆铮合上文件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当年你爸妈要是知道你要嫁给我这个混混,估计比这还担心。”
林晚笑了:“可不是。我妈差点没晕过去。”
“现在呢?”
“现在?”林晚靠在他肩上,“现在我妈逢人就说,我女婿有出息。”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远处有火车经过的鸣笛声。
“这次你去吗?”林晚问。
“去。”陆铮说,“头三天我陪你们安顿好,后面得先回来——文创园二期要动工了。”
“这么快?”
“嗯。市里批了地,就在园区东边。”陆铮顿了顿,“我想着,二期专门做传承人培养。教室、工作室、宿舍都配齐,让那些想学手艺的孩子,能安心住下来学。”
林晚抬起头看他。灯光下,丈夫的侧脸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还是那么亮,像很多年前在砖窑里,他说“我跟你干”时一样。
“你呀,”她轻声说,“总是想得比我远。”
“不想远点怎么行?”陆铮搂紧她,“咱们这片园子,得一代代传下去。”
出发前夜,园区里格外安静。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林晚最后一次检查行李,看见安安偷偷往她箱子里塞了幅画——画上一架大飞机,飞机尾巴上系着好多气球,每个气球里都有个小人。
“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是阿明哥哥,这是小芸姐姐……”安安指着画一个个介绍,“气球带着你们飞,不会掉下来。”
林晚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宝贝在家乖乖的,等妈妈回来。”
“嗯!”安安用力点头,“我会每天去染坊看蓝草,去绣坊看针线,等你们回来,我都长大了!”
夜深了,林晚站在窗前,看着沉睡的园区。染坊的门关着,绣坊的灯熄了,只有守夜人的手电光在巡逻路上明明灭灭。
但她知道,在这片寂静之下,有一种东西正在涌动——像春天的笋,在泥土里积蓄力量,等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而明天,他们将带着这份力量,启程去往一个新的地方。在那里,播种,扎根,然后等待新的生长。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那个深巷小院里种下的第一颗种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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