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内死寂无声，唯有炭笔划过粗粝纸面发出的沙沙声，急促得令人心慌，仿佛某种困兽在濒死前徒劳的抓挠。江迟蜷缩在角落，整个人几乎要埋进那越堆越高的画纸里，右手疯狂地移动着，指尖早已被炭灰染得漆黑，甚至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入黑色的线条中，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浅薄，额角冷汗涔涔，嘴唇干裂起皮，灰绿色的眼瞳死死盯着纸面，里面没有焦距，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与痛苦。仿佛他的灵魂早已脱离这具躯壳，沉入了那片冰冷、黑暗、充满铁锈与绝望气息的记忆深海。
苏念 silent 坐在不远处，面沉如水，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她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精神与体力，如同一根被点燃到极致的蜡烛，疯狂地燃烧着自己。她没有出言阻止，甚至没有递过一滴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也是她唯一允许他走的路。
终于，在又一张画纸被近乎暴力地涂满后，江迟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被扼住般的呜咽，右手剧烈颤抖起来，炭笔“啪”地掉落。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猛地一仰，后脑重重撞在冰冷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旋即身体蜷缩起来，开始无法控制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不要……”他破碎地呻吟着，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抠进发根，“……放开我……冷……好黑……”
又一轮记忆的反噬。
苏念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没有丝毫安抚，只是冷声命令：“说！看到什么了？！”
她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江迟混乱的意识上。他浑身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哀求，仿佛她是将他推入那深渊的刽子手。
“……水……好多水……”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罐子……绿色的……在发光……在漏水……很多……很多罐子……”
绿色的发光罐子？漏水？苏念眸光一凝：“什么样的罐子？在哪里？”
“……船舱……底舱……很暗……有机器声……”江迟痛苦地喘息着，仿佛再次被那冰冷的海水淹没，“……味道……很刺鼻……头晕……”
“还有什么？！”苏念逼问，不容他有丝毫退缩，“人呢？有没有看到人？！”
“……有……有影子……”江迟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穿白衣服……戴面具……看不清脸……他们在搬……搬那些漏水的罐子……很急……”
白衣？面具？搬运泄漏的罐子？这绝非普通货轮的行径！
“听着，江迟！”苏念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逼他直视自己冰冷的眼睛，“看清那些罐子！上面有没有字？标记？符号？！任何东西！”
她的触碰和逼问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更恐怖的锁孔！
江迟瞳孔骤然缩紧到极致！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种极致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瞪大眼睛，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编号……罐子上有编号……”他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扭曲，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x……x-17……我看到了！x-17！”
x-17？
这个编号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苏念的脑海！她父亲那本加密的研究笔记的某一页角落，似乎就用极淡的铅笔，反复写下过这个代号！旁边还标注着一个模糊的问号！
“还有呢？！”她手下力道不由得加重，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还有什么？！”
“……碎了……有一个罐子碎了！”江迟像是彻底陷入了那场噩梦，身体疯狂地挣扎起来，仿佛要逃离什么，声音泣血般凄厉，“……绿色的……流出来……碰到的东西……都在冒烟……在融化！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猛地推开苏念，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哀嚎与呜咽，整个人彻底崩溃。
“我的手……我的脸……好痛……像烧起来一样……救命……哥哥……为什么推我……为什么——！！！”
哥哥？！
苏念被他猛地推开，踉跄一步站定，听着他语无伦次、却信息量爆炸的哭嚎，心中骇浪滔天！x-17编号的泄漏罐子？具有强腐蚀性的绿色液体？白衣面具人？还有……“哥哥”？！推他？！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爆炸！
周凛的袖扣！父亲的笔记！境外走私集团！具有腐蚀性的不明液体！实验室！以及江迟这身伤、这失忆、这可怕的 ptSd 反应！
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缓缓浮出冰冷的海面——
周凛涉及的，绝不仅仅是艺术品伪造和走私！那艘“人鱼号”，很可能是一个移动的、进行着某种危险非法实验或运输的场所！而江迟，极有可能是其中的实验品、受害者，或是……意外事故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
而他口中那个“推”他的“哥哥”……又是谁？与周凛是何关系？
苏念深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从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她看着地上彻底崩溃、哭得浑身痉挛、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江迟，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冰冷与利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凛然与沉重决绝的幽光。
她知道了。
她知道父亲拼死想要揭露的是什么了。
她知道周凛那双沾满铜臭的手，究竟染上了怎样可怕的黑色的东西。
她也知道，地上这个破碎的少年，或许正是撕开这巨大黑暗的唯一突破口。
她再次走上前，这一次，动作却不再是纯粹的强制。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是极重地、按在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上。
“江迟。”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噩梦的力量，“看着我。”
江迟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与恐惧中，毫无反应。
“看着我！”苏念声音陡然凌厉，如同惊雷劈开混沌！
江迟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失神地抬起头。
苏念直视着他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入他的灵魂深处：
“记住现在的痛苦，记住这份冰冷和黑暗。”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我会查清‘人鱼号’的一切，查清x-17是什么，查清谁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而你，”她目光如磐石，不容置疑，“要活着。活着看到那些人，如何为他们所做的一切，血债血偿。”
这不是安慰，这是比刀锋更冷的誓言。
江迟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恨火与近乎残酷的坚定。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他眼底最后一点死灰，一种扭曲的、与他苍白脆弱面容极不相称的恨意，如同毒芽般，悄然破土而出。
他停止了颤抖，尽管泪水依旧无声滑落。
画廊内，只剩下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声。
苏念收回手，不再看他，转身走到那堆画纸前，精准地从中抽出了那张画着“人鱼号”侧影和编号x-17模糊标记的纸张，小心地折叠起来，贴身收起。
她知道，下一步，必须冒险去查那艘很可能已经消失的“人鱼号”的航运记录、保险档案，任何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确保这把刚刚展现出惊人价值、却也濒临碎裂的“钥匙”，不会先一步自我毁灭。
她看向窗外，夜色已深，浓重如墨。
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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