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天还没亮透,巷子里的路灯还泛着昏黄的光,“味道小厨” 的卷闸门就会 “哗啦啦” 地被拉开。赵卫红总是第一个到店里。她肩上挎着的帆布包里,除了钥匙和早餐,还装着那本用了多年的账本。
一进店,她先打开窗户通风,再把柜台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账本,摊在柜台上。账本的封皮是深棕色的硬壳,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发白,角上还贴着一块小小的透明胶,显然是用了很久,却被精心爱护着。她捏着一支旧钢笔,笔杆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金属底色,却依旧写得流畅。每一笔支出和收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早上买的三斤青菜两块五,酱油一瓶八块三,甚至连给灶台换的一节煤气管两块八,都工工整整地记在本子上,连几毛钱的零头都不会落下。字迹是工整的楷书,一笔一划,透着股认真劲儿,就像她做人一样,踏实、不掺半点虚的。
偶尔会有从前认识的人路过,或许是曾经的街坊,或许是知道赵家过往的熟人。他们会隔着玻璃往店里看,眼神里带着异样的好奇。想知道这个曾经风光的家庭,如今靠开小馆子过得怎么样;偶尔也会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人。
一开始,赵卫红总会下意识地躲开那些目光。只要瞥见窗外熟悉的身影,她就会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柜台上的纸巾盒,或是翻找抽屉里的单据,耳根却悄悄泛红。那些目光像无形的压力,让她想起过去的日子,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可日子一天天过,看着小馆子渐渐有了起色,看着王振明和林晓雪越来越有干劲,她慢慢想通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没必要为别人的眼光委屈自己。
后来再遇到这样的人,她不再躲闪。反而会抬起头,对着窗外坦然地笑一笑,笑容里没有尴尬,只有对当下生活的笃定。有时候,她还会隔着玻璃挥挥手,主动问一句:“要不要进来尝尝?我们家晓雪做的红烧肉,味道还不错,都是家常口味。” 大多数时候,对方会愣一下,然后摆摆手走开;偶尔也有人真的走进来,点一碗面或是一碟菜,吃完后说句 “好吃”,赵卫红就会笑得更开心,觉得自己的坚持没白费。
暮春的午后,阳光变得格外温柔。“味道小厨” 结束了一天中最忙碌的午市,店里的桌椅都已经收拾干净,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王振明解下沾了些油污的围裙,搭在椅背上,脸上带着劳动后的疲惫,却也藏着满足。今天中午的客人不少,连招牌糖醋排骨都卖完了。他靠在墙边歇了会儿,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柜台后。
赵卫红正低头认真核算今日的流水,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落在她的发顶,给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在账本上轻轻点着,嘴里还小声地算着数,那专注的模样,让王振明的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愫。有感激,感激她在最难的时候没有放弃这个家,陪着自己和林晓雪重新开始;有愧疚,愧疚过去让她受了那么多苦,在国外独自打拼;或许还有一丝历经沧桑后,重新燃起的、微弱的温情,像春天里刚冒芽的小草,悄悄在心底生长。
他看着赵卫红笔下不断跳动的数字,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却整齐的字迹,突然觉得这一本小小的账本,记的不只是收支,更是他们一家人重新攒起来的踏实日子,是往后生活里最珍贵的希望。他走上前,轻轻递过一杯温水:“歇会儿再算吧,别累着了。”
赵卫红抬起头,接过水杯,对着他笑了笑:“快算了,算完咱们一起去买明天的菜。” 阳光落在她的笑脸上,暖得像这暮春的风,吹得人心里软软的。
王振明看着赵卫红低头算账的模样,心里那点复杂的情愫像泡了温水的糖,慢慢化开。他悄悄退后两步,轻轻推开餐馆的玻璃门,门轴没发出一点声响。巷口的风带着暮春的暖意吹过来,混着隔壁面包店飘出的麦香,让人心里软软的。
不远处,卖花的阿婆正推着三轮车停在老槐树下。车斗里摆满了各色花草,月季开得艳红,茉莉缀着细碎的白,吊兰的藤蔓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晃。晨露还没完全干,沾在花叶上,被阳光一照,像撒了把碎钻,熠熠生辉。
王振明慢慢走过去,目光掠过那些热闹的花草,最终却停在了角落里那一束束洁白的栀子花上。花瓣像凝了脂的玉,裹着饱满的花苞,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清香,不浓不烈,却钻人心脾。一瞬间,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掀开 —— 很多年前,他们还住在老宅里,院子里也种着几株栀子。有天傍晚,赵卫红蹲在花前摘花瓣,夕阳落在她发梢,她笑着说:“振明,你看这栀子花,不娇不媚的,香味却能绕着院子飘,比那些贵气的花耐看多了。” 那时候的语气,带着少女般的欢喜,他一直没忘,只是后来被生活的琐碎和争执,埋在了心底。
“小伙子,要买点啥?这栀子刚摘的,回家插瓶能开好几天。” 阿婆笑着递过一支,香味更浓了些。
王振明回过神,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软乎乎的。他精心挑了几支花苞最饱满的,每一支都透着新鲜的劲儿。阿婆用旧报纸细心地把花包好,折出整齐的边角,递给他:“十块钱,划算得很。”
王振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指尖捏着钱,心里竟有些踏实。这是前几天赵卫红硬塞给他的 “工钱”,说他在店里搬货、送外卖辛苦,不能白干。钱不多,却是他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干净、安稳,不像以前在商场上挣的那些,带着算计和焦虑。
握着那束栀子花,纸壳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混着淡淡的花香,王振明的心竟难得地平静下来,还有一丝久违的浪漫在心里悄悄冒头。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花,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连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些,走回餐馆的路上,风好像都带着栀子的清香。
快到店门口时,王振明停了停,把花稍微理了理,确保每一片花瓣都好好的。推开门,风铃 “叮铃” 响了一声,赵卫红闻声抬起头,看到他手里的花,愣了一下,手里的钢笔都停在了账本上:“你这是?”
王振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花递过去,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刚才路过看见,想起你以前说喜欢,就买了。插瓶里,店里也能香点。 他没说那些翻涌的回忆,也没说自己挑了多久,只把最朴素的心意,藏在了这束栀子花香里。
赵卫红还在低头按着计算器,眉头微蹙,专注于账目数字。王振明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那束栀子花放在了柜台上。清冽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赵卫红诧异地抬起头,当看到那束洁白的花朵和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局促却又带着期待的王振明时,她愣住了。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此刻,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出了惊讶、回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被触动了的柔软。
“这是,这是你买的?”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路过看着新鲜,就买了几支。”王振明搓了搓手,语气故作轻松,但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用心,“记得你以前挺喜欢这个味儿。”
赵卫红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洁白的花瓣,冰凉的触感仿佛一直传到心里。她不是容易被感动的小女孩了,多年的磨难让她心如磐石。但这一刻,看着这束花,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甘心在灶台间忙碌的男人,一种混杂着酸楚、释然和微弱暖意的情绪,还是悄然涌上心头。她抬起头,对王振明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谢谢,很香。”她轻声说着将花束拿近,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林晓雪端着一摞刚刚清洗消毒完的碗筷从后厨走了出来。瓷碗边缘还带着温热的水汽,她用抹布小心地托着碗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是她每天的日常,从清晨到日暮,洗不完的碗、切不完的菜,仿佛只有在重复的劳作里,才能暂时压下心里的不安。
可刚走到前厅门口,她的脚步突然顿住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定格在柜台前那 “亲亲密密” 的一幕上:王振明微微低着头,耳尖有些泛红,带着几分难得的腼腆;赵卫红双手捧着那束洁白的栀子花,花瓣上的水珠还没干,映着光,而她脸上,竟带着林晓雪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女性的柔和笑容。那笑容不是对顾客的客气,也不是对她的温和,而是一种藏不住的、被珍视的喜悦。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在两人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构成了一幅看似和谐、甚至有些温馨的画面。那画面像一幅精心装裱的画,美好得让林晓雪觉得刺眼。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林晓雪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手中那摞沉甸甸的碗筷瞬间变得无比烫手,瓷碗边缘的温度仿佛要透过抹布渗进皮肤里,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死死攥住抹布,不让碗筷 “哗啦” 一声摔落在地。
“凭什么?”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叫嚣,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凭什么赵卫红就能得到这份温情?凭什么王振明出狱后,眼里似乎就只有她赵卫红?明明当初,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并不少。为了帮王振明周转生意,她不惜去借高利贷;为了掩盖家里的丑闻,她独自扛下了多少非议;后来入狱,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承受的苦难甚至比王振明更多!
为什么现在,他们可以像寻常夫妻一样,一个送花、一个坦然接受,动作自然得仿佛从未有过裂痕?而自己呢?只能像个影子,像个背负着罪名的罪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卑微地劳作,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强烈的羡慕像潮水般涌上心头,随即,更猛烈的嫉妒之火 “腾” 地燃烧起来,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她死死地盯着那束栀子花,原本觉得清雅的白色,此刻却刺眼得厉害;那曾让她觉得安心的清香,也变得甜腻而令人作呕,像一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出狱那天,她站在监狱门口,看到王振明和赵卫红一起来接她,两人并肩站着,她像个多余的人;在店里干活,王振明会主动帮赵卫红搬重物、算账单,却只会对她说 “辛苦了”,语气客气得像对待普通员工;赵卫红虽然每天会给她留饭,会关心她的身体,可那种关心里,何尝不是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宽容,一种 “我原谅你” 的施舍?
她一直告诉自己,只要好好干活,只要真心赎罪,总能被这个 “家” 接纳。可此刻眼前这束花,像是一个确凿的证据,狠狠印证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猜疑:在这个重新拼凑起来的家里,她林晓雪,永远是个外人,是个多余的、不被真正接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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