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三。
天津卫那边还在欢呼，京城里户部衙门的气氛却已经冷到了冰点。这股寒气，让整个官场都高兴不起来了。
户部衙门，算学司。
一屋子的老账房，算盘打得噼啪响，个个满头大汗，可手里的账本，却是一片扎眼的红字。
“算不出来了……尚书大人，这账，真算不下去了！”
一个胡子头发都白了的算学博士，哆哆嗦嗦的合上最后一本账册，声音里带着哭腔。
“应龙级战列舰五艘，照李泰大人给的单子，光是龙骨和甲板用的木头，就得把南边几个省的存货都买光！这还没算铁料和工钱！”
“还有那永熙重炮，一门就要三千斤上好的坩埚钢，这比金子便宜不了多少！一百门，就是三十万斤钢！我的天，这简直是在用银子铸炮啊！”
“殿下还要调动京营两个模范师，加上水师和辅兵，一共十万大军南下。这十万张嘴，一天吃的粮食就是个无底洞！更别说开拔费、安家费、军械损耗……”
户部尚书金濂脸色铁青。
他看着汇总上来的军费总预算，那个数字让他两眼发黑，心脏都揪紧了。
“钱……钱……钱！到处都要钱！这仗还没开打，报上来的数，已经够把大明的国库来回掏空三遍了！”
金濂愁眉苦脸，抓着自己的官帽，感觉天都快塌了。
新政推行以来，国家到处都在花钱，好不容易靠着抄家和以地入股缓过一口气，现在这一场靖海之战，又把这点家底给败光了。
“去，备轿！”金濂猛地一拍桌子，下了决心，“这事，老夫兜不住了！必须马上去请见于少保，再一起去见太子殿下！殿下总不能让户部凭空变出银子来吧！”
……
一个时辰后，抚军监国府，军机处。
暖炉烧得正旺，于谦和沈炼看着金濂呈上来的军费总账，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
“殿下，”于谦这位老首辅，此刻也是一脸为难，“金尚书说的，都是实话。靖海之战必须打，但国库……也确实是空了。”
“要不……老臣提议，学以前那样，向京城的勋贵和大商号，搞个劝捐？”
“不行！”
朱见济直接否决了，他头也没抬，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那张西班牙航海图。
“劝捐，说得好听。到头来，就是朝廷带头，逼着人往下摊派。结果只会让大户们怨声载道，底下的小商户倾家荡产。民心不能这么用。”
他又看向金濂，笑了笑：“金尚书，别急。打仗，哪有不花钱的。这钱，国库里没有，不代表这天下没有。”
“殿下的意思是……”金濂一愣。
“这天下的钱，不在国库，也不在百姓手里，都在那些大商帮、大钱庄的金库里。”朱见济站起身，走到金濂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孤要做的，是向他们借钱。”
“借？”金濂和于谦都懵了，“殿下，自古只有朝廷给钱，哪有朝廷跟商人借钱的？这……这不合体统啊！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朝廷穷疯了？”
“体统？体统能变成军饷，还是能变成炮弹？”
朱见济冷笑一声，他知道跟这些老臣讲不通新东西，干脆直接下令。
“传我的令谕，三日后，在京师皇家银行总号，举办‘靖海兴国，共襄盛举’招商会！把京城所有排得上号的商帮会首和大钱庄掌柜，全都给我请来！”
“孤，要亲自给他们上一课，教教他们，什么叫……投资未来！”
……
景泰十一年，冬月十六。
京城，皇家银行总号。
银行今天没对外开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布置得像个高雅的会场。地上是波斯地毯，角落里是景德镇的青花瓷瓶，桌上摆着南洋运来的水果和武夷山的上品大红袍。
京城里最有钱的一批商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最有钱的晋商会首乔致庸坐在头排，身后跟着一群山西老乡，个个看着不起眼，眼神却精明得像狐狸。
另一边，是以儒雅出名的徽商代表，盐商出身的汪文谦，身后跟着一群开钱庄和丝绸行的老板。
他们一个个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太子亲自请喝茶，这可不是小事。所有人都猜到是要劝捐，心里都在盘算，待会儿出多少血合适，既能保住面子，又不至于太心疼。
“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一声通报，朱见济在一群臣子的簇拥下，慢慢走进大厅。
可谁都没想到，他今天没穿代表权力的太子蟒袍，反而只穿了件样式简单的月白色常服，料子却极为考究，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不像个监国太子，倒像个富家公子。
“各位，都坐吧。”朱见济随和的摆了摆手，“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跟各位谈一笔生意。”
“生意？”
在场的商人们互相看看，都摸不着头脑。
“不错，是一笔一本万利的大生意。”朱见济走到大厅中央，直接说道，“想必各位都听说了，我即将带兵南下，跟西洋强敌西班牙决战。这一仗，军费开销巨大，国库嘛……你们也懂的，不太宽裕。”
底下的商人们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来了，还是绕不过钱字”。
然而，朱见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我今天，不劝捐，也不摊派。我，是以大明监国太子的身份，以整个国家的未来做担保，向在座的各位，借一笔钱！”
“这笔借款，我管它叫‘大明皇家战争债券’！”
“什么是债券？各位可以当成一种特殊的借条。”朱见济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你们把银子借给朝廷，朝廷就发给你们一张盖着‘抚军监国之宝’和‘皇家银行’两个大印的债券凭证。这凭证不记名，随时能在皇家银行换成银子，也能在市面上随便买卖、转让，甚至拿去抵押！”
“你们借出的每一两银子，都会用在靖海之战上。等打赢了，我大明开放海疆，通商四海，广州、泉州、宁波三个市舶司，每年的关税，将是个巨大的数目！到那时候，朝廷不但会全额还你们本金，还会支付……高达一成的年利！”
“一成！？”
这话一出，底下瞬间炸开了锅！
在场的都是行家，一成的年利，这比他们把钱存钱庄里吃利息，高出了一倍多！
晋商会首乔致庸捻着山羊胡，眯着眼问道：“殿下，恕小人多嘴。这买卖听着是好，可打仗这种事，哪有包赢的？万一……万一打输了，我们这钱，岂不是打了水漂？”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所有商人都竖起了耳朵。
朱见济笑了，他好像早就料到有人会这么问。
“问得好！”他赞许的点点头，“所以，我还给各位准备了第二重担保！这次认购债券超过十万两的，家里的子弟，可以优先进京师大学堂的格物科、商律科读书！家里的商号，可以优先和皇家工商总会合作，承包海贸、矿产、营造这些项目！”
“这……”商人们再次被惊呆了。
这哪是简单的借钱！这是把未来的前途和生意特权，都当成了筹码！
可就算是这样，这些老狐狸还是犹豫不决。好处虽大，风险也同样巨大。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场万里之外的战争上，这风险太大，不像他们平时做买卖的法子。
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大家都在喝茶，都在看别人，谁也不想当第一个出头的人。
于谦和金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就在这时！
大厅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高声喊道：
“皇家工商总会总理事，禄公公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太子身边最受宠的太监小禄子，穿着一身华贵的理事袍，手里拿着一面代表皇家工商总会的赤金令牌，在一队西厂缇骑的护卫下，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所有商人都站了起来，对着这位太子爷面前的红人，恭敬的行礼。谁都知道，这工商总会，背后站着的是整个皇室，是皇帝本人！
小禄子没看任何人，直接走到朱见济面前，跪下行礼，随即高举手中金令，用他那尖细却洪亮的声音喊道：
“启禀殿下！奉皇家工商总会最高谕令，为助殿下靖平海疆，开创万世太平！我工商总会，愿倾力相助！”
他猛地一挥手，大厅外，一箱箱码得整整齐齐，贴着皇家封条的银箱，被士兵们“哐当、哐当”的抬了进来，堆成了一座小山！
“此次战争债券，总额一千万两！”
小禄子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商人的耳边！
“我皇家工商总会，认购其中三成！共计白银三百万两！现银交付！”
哗——！
整个大厅，瞬间沸腾！
皇帝下场了！
皇帝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太子的这个债券，做了最强的担保！
这还哪是投资？
这是天大的机遇！这是向太子和皇帝两座靠山表达忠心的绝佳机会！
这买卖，已经不是稳赚不赔了，这是天上掉馅饼！
“我……我晋商会！愿认购两成！”刚才还犹豫的乔致庸，此刻急得脸都红了，第一个跳了出来，生怕晚了就没了！
“乔老板！你也太贪心了！我徽商汪家，也认两成！”徽商会首汪文谦不甘示弱，指着乔致庸大喊，“剩下的，谁也别跟我抢！”
“汪老板，吃独食可不是这么吃的！”
“殿下！给我们留点！小人愿出二十万两！”
“五十万两！我出五十万两！”
整个招商会，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菜市场！
那些刚才还稳重的老商人们，此刻一个个跟疯了似的，挥舞着银票，争抢着所剩不多的份子，生怕自己在这场发财的机会里被落下。
户部尚书金濂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揉了揉眼睛，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他喃喃自语，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官都白当了。
“这……这钱……还能这么来？”
朱见济站在人群之外，平静的看着这场由他一手搞出来的抢钱风波，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军费，解决了。
而且，他还将大明最富有的这群商人，牢牢绑在了自己“靖海”的战车上。从今天起，他们会比谁都更盼着大明打赢这一仗。
只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钱，是第一位的粮草。
那么，真正能填饱十万将士肚子的粮草，又该如何从千里之外，安然无恙的运抵南洋前线呢？这，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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