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春。
连日的阴雨刚停,天气乍暖还寒。
紫禁城刚被从上到下洗了一遍,旧的骨架被拆了,新的血换了进去。
帝国的心脏,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节律,砰砰狂跳。
可这股换血的热乎劲儿下面,有更硬的东西顶着,藏在深不见底的水里。
深夜,抚军监国府。
灯火通明。
朱见济刚送走于谦和沈炼带头的一帮新政大臣。
那场“天下棋局”的沙盘推演,榨干了所有人一整夜的精力。
此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铜炉里的银丝炭,偶尔炸开一点细碎的声响。
他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
眼神却没落在吕宋或北疆,而是死死盯在地图上那片油水最足的江南。
南直隶,浙江。
大明的钱袋子。
也是士绅势力树根都扎了几百年的老巢。
他那盘惊天大棋的基石,清丈田亩,官绅一体纳粮,一旦落子,这片地方,就要炸。
那动静,不会比天塌地陷小。
他本想再等等,让新提拔上来的官先站稳脚。
可坤宁宫药材支取记录里那点不起眼的不对劲,成了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心里。
那背后晃动的影子,透着一股阴狠的气息。
“不能等了。”
朱见济眼神冰冷。
对付藏在暗处的毒蛇,最好的法子,不是打草惊蛇。
是把整个池塘的水搅浑!
逼它自己露头!
“来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一片回响。
小禄子像个影子般从暗处滑了出来,躬着身子。
“殿下有何吩咐?”
“拟令!抚军监国府,第一号!加盖‘抚军监国之宝’,八百里加急,送南直隶、浙江两省!”
朱见济的嗓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告知两省布政使,即日起,以苏州府,杭州府为试点,成立清丈总局,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两大新政!”
“此令,绕过内阁,不需票拟,我东宫直发!”
他补了一句。
“让户部,西厂,皇家银行即刻组建新政试点推行司,沈炼挂帅,全权督办!但凡有挡道的,先斩后奏!”
“奴婢。。。遵命!”
小禄子浑身一抖。
太子爷这是要来真的了。
这道不经内阁的雷霆命令,不只是跟江南的士绅们宣战。
更是警告他身边每一个藏着的人。
这天下,谁说了算!
。。。
三天后,苏州府。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卷着一身泥水和白毛汗,嘶鸣着冲到苏州府衙门口。
一份盖着“抚军监国之宝”红印的公文,拍在了知府孙承宗的桌上。
这老头五十多了,正品着新茶,盘算着在过两年就回家养老。
他只扫了一眼。
手一哆嗦。
滚烫的茶水泼了满手,皮肉都烫红了,他却没吱声。
他抓起那份公文,一个字一个字的啃了三遍。
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官帽的衬里。
“疯了。。。简直是疯了。。。”
孙承宗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一屁股瘫回太师椅,嘴里不停的念叨。
那份公文上的内容,压得他喘不过气。
上面的字句,没有半句废话,字字透着严酷。
“限一月内,于府内成立清丈总局。。。”
“凡皇亲国戚,功勋官宦,致仕缙绅,寺庙道观,名下所有田亩,一体清丈,一体纳粮,再无优免!”
“遇有顽抗不法者,准地方官先斩后奏,以儆效尤!”
“孙大人,您。。。您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师爷看他脸色发白,凑过头来问。
孙承宗一把将公文拍在桌上,嗓子都劈了。
“你自己看!这是要咱们的老命了!”
师爷探头一看,两眼发直,嘴巴半天都合不上。
“大人,这。。。这太子殿下也太急了!官绅优免,这可是太祖爷那会儿就定下的规矩,如今要一体纳粮,这是要捅破天啊!他这是要捅破天!”
师爷急的直跺脚。
“您可千万不能当这出头鸟!苏州是什么地方?读书人扎堆,豪门士绅的窝!顾家,陆家,朱家,张家,那一家不是在这趴了几百年,门生故吏满朝都是?这命令真推下去,他们能把咱们府衙的房顶给掀了!”
-
师爷猜的没错。
消息跟长了腿似的,还没等府衙的官文发下去,当天夜里,就已经传遍了苏州城所有大户人家的耳朵里。
虎丘山下,苏州第一望族,顾家。
园林深处一间叫“寒碧山房”的密室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的气氛十分压抑。
能坐在这的,都是在苏州府这块地界上,跺跺脚就能让地面晃三晃的人物。
带头的,是顾氏如今的族长顾炎正,一个脸颊干瘦,眼神却异常精明的老头。
他旁边,坐着陆、朱、张三家的家主,一张脸比一张难看。
“诸位,那道要命的条子,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
顾炎正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沫子,语气平淡。
可他一这么说话,就说明他动了真火。
-
“顾老哥,这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有心思喝茶!”
性子最烈的张家家主张瑞一巴掌拍在桌上,脸憋得通红。
“官绅一体纳粮?这简直是刨咱们的祖坟!我张家在苏州几百年,田产万顷,代代都有人在朝里做官,才攒下这份家业。现在那黄口小儿一道命令,就要把咱们几百年的脸面给扒了?这我可不答应!”
“张老弟,别急。”
陆家家主陆文昭要沉稳些,他看向顾炎正。
“顾兄,你主意最多。你看着,太子爷这次,是来真的?”
顾炎正放下茶杯,脸上肌肉扯了一下,像是在笑。
“哼,是不是真的,你们心里没数?京城前阵子血流成河,多少侯爷国公说没就没了?这位太子爷的手段,可不像他爹。他这次摆明了就是要拿咱们江南开刀,杀鸡给猴看,给他那新政铺路!”
这话一出来,屋子里的空气更冷了。
“那。。。那怎么办?难不成,咱们还真乖乖的让他派人来量咱们的地,然后把白花花的银子交出去?”
“交出去?想得美!”
顾炎正眼神一冷。
“他想当强盗,也得问问咱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张瑞一下来了精神。
“顾兄有什么高见?咱们是不是也学学京城那些人,给这太子爷点颜色看看?”
“蠢货!”
顾炎正骂的毫不客气。
“动刀动枪,那是下下策!你以为京营的刀不够快,还是西厂的牢饭不够吃?跟天家动手,我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依顾兄的意思是?”
“他讲规矩,咱们也讲规矩!”
顾炎正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脸上那点笑意更冷了。
“他太子爷不是喜欢拿《大明律》说事吗?好啊!咱们就陪他好好玩玩!我大明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大明律》,是他的刀,也是咱们的盾!”
他转过身,盯着众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传我的话,告诉各家各族的佃户,就说朝廷要来抢他们祖辈的田!让他们把人给我看住了!再派人去联络府县里那些受过咱们恩惠的旧人门生,让他们把眼睛放亮点!”
“他要来量地?可以!但他的人,一寸都别想踏进咱们的村子!”
。。。
第二天,大清早。
景泰十一年,三月初八。苏州府吴县县衙。
新任知县周青云起了个大早。
他才二十三岁,京师大学堂律法学院第一批速成班出来的。
满脑子都是太子殿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教诲,一腔热血,恨不得马上把这烂透了的江南给洗干净。
“弟兄们!”
他站在县衙大堂前,对着手下几十个衙役和刚招来的丈量队员,意气风发的挥着手。
“今日,是我吴县推行新政的第一天!也是我等报效殿下,建功立业的开始!出发!”
一行人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出了县城,直奔城外最大的村庄。
顾家村。
周青云想的很简单,擒贼先擒王。
顾家是苏州第一大族,只要啃下顾家村这块硬骨头,其他地方自然就软了。
-
可他们人还没到村口,就远远看见村头的牌坊下,黑压压的站了几百号人。
带头的,是几个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头发老头。
他们身后,是几百个拿着锄头、铁锹的村民,一张张脸上,全是麻木和不善。
周青云喉咙一紧,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大声喊。
“本官乃新任吴县知县周青云!奉太子殿下谕令,前来清丈田亩,编订新册!尔等聚众于此,想干什么?莫非是想公然抗法不成?!”
他话音刚落,一个老头就颤巍巍的走上前来,对他拱了拱手,腰杆却挺得笔直。
“周大人误会了。我等都是顾氏族人,不是要抗法。只是。。。”
老头从袖子里慢吞吞的掏出一本发黄的书,高高举起。
“《大明律·户律》有云:‘凡民田,非经勘问不得擅入!’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宗传下来的产业,是我们顾氏的根!大人您带着这么多人,没凭没据,就要闯我们村子,量我们的祖产,这不合规矩吧?”
周青云愣住了。
他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
一个乡下老头,竟然能把《大明律》搬出来堵他的嘴。
“胡说!”
他厉声呵斥。
“本官奉的是太子殿下谕令,就是王法!你们这些刁民,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来人!给我冲。。。”
“大人且慢!”
那老头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看着像退休老吏的男人,尖着嗓子打断他。
“大人这话不对!太子殿下的谕令自然是王法,但《大明律》更是太祖高皇帝亲定的万世法典!难道殿下的谕令,还能大过祖宗之法?”
“再说,大人您口口声声说奉旨办事,可有三法司的勘问文书?可有户部和内阁一起下的票拟公文?要是啥都没有,就凭大人一句话,就要闯我们的家,量我们的地。。。这事传出去,不知道天下人会说我们是刁民,还是会说大人您。。。视国法如无物,跟强盗差不多呢?”
“你。。。你们!”
周青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
书本上的律法条文,让他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
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麻木又死硬的脸。
看着他们手里高举的锄头和铁锹。
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些缩着脖子,不敢上前的衙役。
他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一腔热血顿时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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