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京师。
寒流过境，北风刮过每一片琉璃瓦，呜呜作响。
但这股寒意，却吹不进新成立的抚军监国府。
这里以前是某个王爷的府邸，现在被太子朱见济直接改成了节制全国兵马的中枢。殿里的地龙烧的暖烘烘的，跟春天似的。
可此刻大殿中央的气氛，比外头的风还紧张。
“殿下！”
新任的京营总戎郭勇，这个在战场上杀出来的猛将，正满脸通红的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地图上了。
“大同、宣府和辽东的边军早就等着了！天津卫和登州的水师也集合好了！咱们新练的龙骧卫更是天天叫着要打仗！只要您一句话，我敢立军令状，三个月内，踏平吕宋，把那西班牙总督抓来给您牵马！”
郭勇的话，说出了殿里所有武将的心里话。
兵部尚书于谦，这位向来稳重的老臣都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说：“殿下，郭将军说的没错。陛下既然下了战书，我们就该一口气打过去，打出我们大明的威风！”
于谦一开口，大殿里顿时炸了锅。
“是啊殿下！打吧！”
“这仇不报，觉都睡不着！”
“请殿下下令！”
喊声震天，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
但被所有人盯着的朱见济，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常服，连大元帅的佩剑都没带，正弯腰在一张大桌子前，专心看着面前的一堆图纸。
那是一艘从没见过的巨船设计图。
“格物院院正，李泰。”朱见济头也不抬的开口。
“臣在！”
一个穿的很简单，甚至有点邋遢的中年人，从角落里快步走了出来。他眼里没想着打仗，只有对技术近乎着迷的光。
“这个分段式龙骨结构的承重，你们试过极限没有？”朱见济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结构问道，“我要的，不是在运河里跑的小船，而是能跨过大洋，顶得住大风暴的海上大家伙！它要能装五百人，在海上开两年都不用靠岸补给。你们这套淡水循环过滤的设计，够用吗？”
李泰兴奋的搓着手：“回殿下！够用！足够用了！我们用上百头猪试过，那过滤出来的水，比井水还好喝！至于龙骨……我已经让人去蜀中找千年铁力木了，东西一到，天津卫的船坞马上就能开工！”
“嗯。”朱见济点了点头，又指向另一处，“还有天文罗盘和六分仪，格物院能大量生产吗？我要每一艘出海的船，在看不到陆地的时候，都能准确知道自己的位置。”
两人一问一答，嘴里冒出来的全是什么星盘角度、水密隔舱、侧弦炮窗，把旁边一群等开战的将军们听得一头雾水。
于谦和郭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解。
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怎么还有心思搞这些玩意儿？现在不该是讨论怎么打仗，怎么调配粮食吗？
郭勇是个直性子，实在憋不住了，又上前一步：“殿下！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兄弟们都在等您一句话！咱们的炮弹，都快在库里放生锈了！”
朱见济终于从图纸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郭将军，别急。”他端起手边的茶，轻轻吹了吹，“报仇这事，急不得。火开得太猛，肉炖不烂，还容易把汤烧干了。”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众人，又和李泰讨论起了船帆的设计。
一帮文武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当晚，乾清宫，御书房。
景泰帝朱祁钰和朱见济，正坐着下棋。
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杀的正凶。
“济儿，我听于谦说了。”朱祁钰拿着黑子，慢慢落下一子，沉声问道，“今天在抚军监国府，你把一群想打仗的将军晾在那，自己却和一个工匠聊了半天造船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朱见济拿着白子，看都没看棋盘，随手一放，正好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嗯？”朱祁钰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惊讶的看了儿子一眼，“你不急？”
“父皇，请看这棋盘。”朱见济伸手指了指棋盘上那片被白子围得死死的黑棋，“这里，就是吕宋的西班牙人。他们看着挺厉害，其实早就被我们困死了。现在大明一声令下，整个东边都没人敢跟他们做生意。他们没补给、没援兵，连个钉子都买不到。这群被圈起来的狗，是现在就打死，还是再饿几天，等他们快断气了再动手，有什么区别呢？”
朱祁钰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朱见济站起身，走到书房另一边墙上挂着的巨大世界地图前，声音变得平静又深远。
“父皇，儿臣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这条笼子里的狗。”
他拿起一支朱笔，在地图上圈了一下吕宋。
然后，他的笔锋一转，划过漫长的海洋，最后，重重的落在了“西班牙”三个字上。
“儿臣真正在意的，是这条狗在万里之外的主人，还有他那个能养活无数条狗的……”
“狗盆。”
“狗盆？”朱祁钰也被儿子这粗俗又形象的比喻给逗笑了。
他放下棋子，走到地图前，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
“父皇您看，”朱见济的笔，指向了那片在地图上标着新大陆，画着各种怪物和黄金城的广袤土地，“这里，才是西班牙人真正的力量来源。那里的印加人、阿兹特克人，他们的国家正在被火枪和瘟疫毁掉。那里的波托西银矿，每年产出的白银，比我们大明三十年的税收加起来还多！”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让朱祁钰心里一震。
“就是这些抢来的银子，让他们造出了厉害的舰队，养出了一帮能打的军队，才敢满世界抢地盘。他们的国王，就是用从这抢来的钱，搞了那个什么东方十字军。”
朱祁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死死盯着那片陌生的大陆，眼神头一次变得这么严肃。
他终于明白，儿子眼里看到的，是一个他从没想过的，用钱、抢地盘和全世界做买卖构成的全新世界。
“所以，”朱见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决断，“打下吕宋，是报仇，这是守。但飘过大洋，去新大陆，把他们的狗盆端了，把他们的银子变成我们大明的银子！这，才是攻，才是关系到国运的真正大事！”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只剩下父子俩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一个战场在吕宋，是复仇；一个战场在未知的新世界，是开创未来、争夺国运。”朱见济转过身，看着自己的父皇，目光灼灼，“一个时代，两个战场。父皇，这就是我的答案。”
过了好久，朱祁钰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眼神里没了平日的威严。他用力的拍了拍朱见济的肩膀，力气很大。
“好！说得好！一个时代，两个战场！”
“朕还总想着收复燕云，告慰祖宗。没想到我儿，看的已经是整个天下了！”
这位大明天子，忽然豪迈的大笑起来。
“去做吧！济儿！”他指着那广阔的地图，眼中重新燃起了不亚于年轻人的火焰，“什么祖宗之法，什么朝堂议论，都给朕扔到一边去！朕只要你记住，我朱家的天下，从你开始，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战略共识，在这一刻达成。
……
深夜，东宫，丽正殿书房。
朱见济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窗外的风声，让屋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的桌案上，放着两份西厂刚送来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吕宋，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却透着一股杀气：“复明军已于昨夜，攻占西班牙人在岷伦洛之外的圣地亚哥堡，斩首三百，俘虏若干。我们暗中给的迅雷铳和手榴弹，在这一战里，效果惊人。”
复仇的刀已经拔出来了。那条笼子里的狗，已经被割下了第一块肉。
另一份密报，来自天津卫的皇家造船厂。
“启禀殿下：从蜀中采的千年铁力木，已经沿着运河水路，安全抵达天津卫。永熙宝船的龙骨，很快就能铺设。格物院李泰院正亲自监督，并且说：这船要是造成了，绝对是古往今来从没有过的海上神舟，可以载着天子的威严，远航万里，直到世界的尽头！”
朱见济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这两份报告。
旧时代的仇怨即将被血火洗刷干净，而一个全新大时代的钥匙，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
朱见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这盘大棋，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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