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矿洞里的情形同南灵那叫人想不通的一指,如同鬼影般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
屋里闷浊的空气更添烦乱,他索性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夜凉如水,本该是星月争辉的时辰,赤砂镇的上空却笼着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纱幕,那是地底煞气弥漫到空中生出的异象,使得星辰隐没,月光也变得朦胧惨淡。
可让他意外的是,院中不只他一人。
南灵就立在院子当中,仍是那身素淡衣裙,在昏昧夜色里几乎与背景合在一处。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那片被煞气污了的诡谲夜空。
北忘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踌躇片刻。
他对这姑娘满是疑问甚至一丝敬畏般的忌惮,但白日里她终究伸了援手,于情于理,都该道声谢。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波澜,缓缓走了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林姑娘,”他的声气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他尽量让自家语气听着平和自然,“还未谢过白日里在矿洞……多谢你出手相助。”
南灵闻声,慢慢转过头。
那双在暗处仍显得过于空茫的眸子,平静无波地落在北忘脸上,里头没有半分被道谢时该有的心绪,甚至不见一丝纹动。
她全然忽略了他道谢的用意,反用她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调子,提出了一个疑问:“你的法子,太费功夫。”
她如同在说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然,“为何不直寻根子,动手清除毁去?”
北忘被她这突兀的问话弄得一怔。
他未料她会这般评说他行事的法子,更未料她会提出如此……干脆的想头。
他理了理思绪,解释道:“地脉煞气凝聚的根子,乃是至阴至邪之地,定是凶险万分。
且这等规模的煞气,往往会有依凭它生出的厉害邪物守着,十有八九。冒失闯进去,非但难成事,反可能打草惊蛇,甚而将自家陷进绝境,怕有性命之忧。”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定,“我们需时间备下更周全的法器,也得仔细勘验,弄清此地煞气的流转路子同根子确切方位。谋定后动,方能一击即中,免生更大、管不住的祸事。”
“等下去,会死更多人。”南灵再次开口,只陈述一个她瞧见的事实,不带半分情意。
在她看来,拖延意味着麻烦还在,这不合她“快些了结”的规矩。
北忘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心绪,有无奈,也有沉重。
他轻轻叹口气,声气里带着这年岁少有的沧桑:“我晓得。”
他望向远处黑暗中那些死寂的屋舍,仿佛能听见其中藏着的恐惧同哭泣,“每拖一刻,镇民便多一分险。可是,林姑娘,莽撞行事,很可能非但救不了人,你我会白白送掉性命。
到那时,这镇子便真个再无指望了。”
他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南灵那张冰雪似的脸上,眼神变得坚定:“行事须有章法,有所为,有所不为。力道,得用在对的地方,也得用在对的时机。这便是我师门的教诲,也是我行走至今,所持守的行事道理。”
这番话,是他对自家理念的述说,也是他对他心里南灵身份的一回试探。
他看着她,想知晓这个超脱常理之外的姑娘,是否会明白这种属于“人”的顾虑同持守。
“章法……规矩……”南灵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调子平直,她依旧望着北忘,里头却清楚地映出一种迷惘。
她想不通。
在她想来,识出了“麻烦”(如地僵、煞气源),就该用最直接的法子“了结”它(如切断气劲、清除根子)。
任何为着所谓的“章法”、“预备”、“稳妥”而容让麻烦还在、容让“乱子”同“搅扰”扩散的行径,是对“规矩、秩序”恢复的耽搁。
等待,意味着更多的折损(人员死伤),更多的紊乱(镇子恐慌),这在她看来是全然没道理的。
两人的这头一回真正意味上的往来,才刚起头,便因这根本上的道理差异,骤然陷进了沉默。
北忘看着南灵那双映不出自家、也映不出这夜空的眼睛,清楚地觉出了那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隔阂。
他试图解说的“章法”同“道理”,在她那儿撞上了一面光滑、无从攀附的冰墙,得不着半分应和与明白。
他心里升起一股无力,同时也更确信,这姑娘的思虑方式,与这世间常理,全然两样。
惨淡的月光,费力地穿透笼在赤砂镇上空的稀薄煞气,挣扎着洒落院中,把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廓子。
一个身板挺直,代表着传承、秩序与人情的谨慎;一个纤细静默,象征着未知、绝对与规矩的漠然。
两道思虑方式迥异的影子,在这被危难笼罩的古镇夜色中,静静相对,仿佛预示着往后路途的曲折与分歧。
沉默,在院落里蔓延,比这赤砂镇的夜晚更见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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