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似乎并不存在于物理空间，而是直接烙印在祁诀的魂魄之上，冰冷、死寂，带着审判般的威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悸动，目光穿透黑暗，落在货舱最深处那个佝偻的身影上。
铁锚婆，这艘幽灵船上最神秘的存在。
她仿佛与船融为一体，干枯的身体蜷缩在一堆腐朽的缆绳里，手中正摩挲着一枚巴掌大的黑色金属残片，其上遍布着海盐侵蚀的斑驳痕迹。
“安魂锚，”她的声音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艰涩而刺耳，“它只认一个主人——有悔之人。”
祁诀没有丝毫迟疑。
他并指如刀，在自己左腕上猛地一划！
猩红的血线瞬间迸现，他将手腕凑到那枚残片之上，温热的鲜血一滴滴落下，砸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却并未流淌开，反而像是被海绵吸收一般，尽数渗入其中。
血光骤然大盛！
一道虚幻的光幕在残片上方展开，映出的却不是祁诀的过往，而是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画面里，暴雨如注，泥泞的巷子里，一个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旧雨衣，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硬的馒头，呆呆地望着巷口。
一个邻家的小伙伴约好与她分享这块馒头，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等了很久，直到雨水将馒头泡得稀烂，直到深夜的寒意浸透骨髓。
第二天，她才听说，那个小伙伴在雨夜里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
画面中的小女孩抬起头，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稚嫩的童音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誓言：“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画面是沈微的童年。她的悔，是那场错过，是那份无力。
嗡——！
安魂锚的残片剧烈震颤起来，血光与沈微心口那点即将熄灭的魂火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铁锚婆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一弹，那枚残片化作一道流光，精准无误地射向沈微，最后竟如烙铁般嵌入了她的心口皮肤之下，形成一个古老的船锚印记。
原本摇曳不定的魂火骤然一凝，随即以那枚锚片为中心，稳定地、有力地重新燃烧起来。
沈微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却本能地锁定了那个手腕仍在淌血的身影，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你还活着？”
祁诀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释然的笑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却又充满了无尽的暖意：“有人等我回来，我哪敢死。”
第六夜，船外的雾气浓郁得如同实质，怨气在海面上翻涌，酝酿着最终的爆发。
货舱的安宁之下，是甲板上涌动的暗流。
韩无咎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船楼的阴影里，眼中闪烁着疯狂与贪婪。
他找到了被祁诀重新加固的第三枚镇魂钉，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释放龙脉怨气，吞噬全船生魂，再以这滔天业力为祭品，他便能一步登神，摆脱这该死的轮回！
潜伏在船舵处的花小楼察觉到了他疯狂的举动，灵体一阵波动，心中焦急万分。
但她太虚弱了，连现身示警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无咎掏出一柄淬毒的骨锥，开始撬动那枚维系着全船安危的镇魂钉。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船长室中，祁诀早已通过玉牒的感应，洞悉了一切。
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闭上双眼，将计就计。
“轰！”
镇魂钉被撬动的瞬间，仿佛大坝泄洪的阀门被打开。
积压了千年的龙脉怨气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黑色光柱，从船底轰然冲出！
整艘幽灵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亡魂在这股怨气的冲击下发出凄厉的尖啸，船体开始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怨潮”来了！
韩无咎沐浴在怨气中，感受着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发出了癫狂的大笑。
然而，就在怨气即将冲顶，吞噬一切的刹那，祁诀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主桅杆的顶端。
他手中托着一枚血色晶石——那是他以自身心头血凝结的玉牒血晶。
他任由那墨汁般的怨气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声音却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你们的恨，我接了——但你们的愿，我更要送走！”
话音落，他猛地捏碎了血晶！
【誓愿共鸣】！
霎时间，甲板上早已被他暗中布下的九个阵眼同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九道巨大的光柱拔地而起，如神佛铸就的牢笼，将整艘船连同那冲天的怨气死死困在其中。
原本狂暴的怨气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壁垒，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光柱中浮现，齐齐发出震天的悲哭。
“吼——！”
一声来自远古的龙吟撕裂了哭嚎。
甲板中央猛地炸开，一条覆盖着黑色鳞片的巨大龙尾横扫而出，将半边甲板都抽得粉碎！
海水倒灌，一个狰狞的龙头从破洞中缓缓升起，金色的竖瞳里燃烧着不灭的怒火。
沧溟子，终于现身了！
“你以为几根破钉子就是终结？”它的声音在每个人的灵魂中回响，“我恨的不是朝廷，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伪善者！总说什么‘来世安宁’，却从不问我们，想不想活！”
祁诀迎着狂风，从桅杆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龙首之前。
他直视着那双燃烧着千年怒火的眼睛，猛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
只见他精壮的胸膛上，赫然烙印着九枚虚幻的钉印，与镇魂钉的位置、形状一般无二，仿佛那些钉子不是钉在船上，而是钉在他的心口。
“你不想被封，我不想被忘。”祁诀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那不如——我替你记住，你放我走。”
不等沧溟子回应，他手持那枚初生的玉牒，如一道离弦之箭，悍然冲向龙首！
在龙尾即将拍下的瞬间，他精准地找到了龙脊骨连接处的一道微小裂隙，将手中的玉牒狠狠地插了进去！
“我不封你……我渡你！”
轰隆！
嵌入龙脊的玉牒仿佛引爆了某种禁忌，祁诀的心头血彻底炸裂开来。
一道九窍莲纹在他脚下轰然绽放，圣洁的光辉瞬间席卷了整片海域。
【净域·归流】！
那冲天的怨气之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流！
如同一条黑色的天河，尽数汇入那枚小小的玉牒之中。
玉牒贪婪地吞噬着怨气，却又将它们转化为最纯粹的金色光点，如一场浩大的金色雨水，洒向四周的海面。
金光所及之处，浓雾散去。
一艘，十艘，百艘，千艘……无数艘沉船的残影在海面上浮现，每一艘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形态各异的亡魂。
他们不再哀嚎，不再狰狞，只是静静地望着祁诀的方向，然后，齐刷刷地跪下，行了一个无声却无比沉重的跪拜大礼。
这一刻，传说中监视着三界六道的无数“弹幕”都诡异地静止了，唯有一行金色的古篆缓缓飘过，带着一丝叹息，一丝见证。
“这一世的渡者，终于走到了海的尽头。”
怨气散尽，龙影缓缓升空，巨大的身躯在金光中逐渐化为一座横跨雾海、通往未知彼岸的宏伟长桥。
沧溟子的身影在桥头变得透明，它最后深深地看了祁诀一眼，一声低语消散在风中：“若有来世……我想听人叫我一声‘师父’。”
龙桥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千魂踏桥而去。
甲板上，祁诀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单膝跪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甲板。
在他身后，那枚吸收了无尽怨气与愿力的玉牒，在光芒中化为灰烬，又在灰烬中缓缓重组。
第四道古朴的纹路，终于稳固成型。
沈微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又把自己烧了一遍。”
祁诀抬起头，望着那座正在缓缓消散的龙桥，脸上却是一个灿烂的微笑。
“可这次……有人给我立了碑。”
他话音刚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猛地投向深不见底的漆黑海底。
在那里，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万丈深渊之中，一个与他手中玉牒一模一样的虚影，正缓缓地睁开了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
那虚影之上，清晰地烙印着的纹路，不是四道。
而是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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