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钥匙捅进府门锁眼，用力一拧，苏明远的手被硌得生疼。锁链坠地。锈门打开，一股腐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呼吸困难。王婉晴慌忙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曹长史带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属官，谄笑着挤到苏明远面前，腰快弯断：
“大人，州府到了。”他那双贼眼在苏明远脸上一溜，滑过冷脸的王婉晴，粘在最后下车的郑茗身上，探究了一瞬才慌忙垂下。
“嗯。”苏明远一声低应，曹长史的笑容僵在脸上。
大堂里阴冷刺骨，木头腐烂的味道呛人。头顶“明镜高悬”的破匾歪斜着，蒙满蛛网。
王婉晴一步上前：“夫君初临，妾身定当尽力周全。”她眼波一转，柔声带刺，“只是郑姐姐体弱，这腌臜地怕受不住。西跨院倒清净……”她的眼角已瞄向郑茗。
郑茗似乎没听见王婉晴的话，素白身影径直走向角落那张覆满灰泥的破木桌。
她拂开桌上厚厚的陈年积灰，那摞沾着黄褐污渍的账册，彻底暴露。
刺鼻的霉腐气扑面而来，曹长史惊得浑身一抖。那灰尘扑了苏明远一脸，王婉晴倒抽一口凉气。
郑茗的手指按在账册一处破碎条目——“州库存粮”旁。被水洇糊的墨迹后，是残缺数字“叁佰……贰拾……”。更触目惊心的是下方一行旁注：
“…此条皆虚，霉米堆如山，鼠啮虫蚀尽毁为废！”
虚账？霉米？澶州百姓的救命粮是耗子都不吃的垃圾。
苏明远一拳砸在烂账上，朽木桌子“咔嚓”开裂。
属官们抖如筛糠，曹长史脸色惨白。
“好一个‘此条皆虚’！”苏明远的声音裹着冰碴儿，碾过大堂，“喂耗子的烂米？澶州人啃泥巴活命吗？”
“查明府库虚实便知。”郑茗清冷声音凿开死寂。
她已一步上前，她抬眼越过面如死灰的曹长史，望向灰暗门外：
“城东窝棚的瘟疫，不能拖了。我去。”郑茗字字如凿。
“你？”苏明远瞪大的双眼中闪过焦虑。
郑茗根本不等。裙裾一动，人已转身疾步向外。
“等等！人手……”苏明远急喝。
“不用！”郑茗背影走向门廊光影，“春杏随后到，会给我送药。”
苏明远喉结滚动，盯着曹长使谢顶的脑门。
陆安脚步急促，一身戾气闯进来。
“大人！逮到的舌头吐了！沉了我家船杀我爹的，是三河帮。船上不止茶叶，还有上万两金沙！”他双眼血红，嘶吼着：“衙门里有狗给水匪开门！官皮畜生，骨头都黑了！”
“哎——哟！”曹长史惊骇欲绝，似乎是被这吼声的煞气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慌乱中胡乱一抓——
他一把薅住旁边摇摇欲坠的破书架。
杂物旧籍倾泻而下，砸了他满头满脸。晕头转向的曹长史在慌乱中失声尖叫：
“库房份例……往年都给三河帮交…‘护河费’。我…我也是被逼的啊！”
苏明远脸色铁青，质问道：“护河费？衙门竟向水匪纳贡？”
曹长史闻声瘫在废墟里，抖得尿了裤子。
王婉晴软语低唤：“何必动这么大的气，仔细伤了身子……”她的目光扫过门外郑茗消失的方向，唇角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轻声道：
“郑姐姐这般心急火燎的，真是……心系百姓呢！只盼她莫要忙中出错，反倒给夫君添了新的烦忧才好。”
王婉晴那声轻叹尚未落地，郑茗的身影已消失在州府门廊的尽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城东窝棚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等不起！
她径直回到临时落脚处，背起早已备好的药篓，在春杏担忧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澶州城外的荒山野岭。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山风呼啸...
郑茗背着沉重的竹篓，艰难跋涉在陡峭的山崖小径上。她的身影在嶙峋的山石间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肆虐的山风扯碎。
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脊背。
山野毒虫正在叮咬她。她的手腕、脖颈上，一片片紫红肿胀的斑块赫然在目，有些抓挠破了皮，渗出混着血丝的浊黄脓水。稍一动弹，便牵扯出奇痒。
一双原本莹白如玉的手，此刻缠满了被树刺和碎石割破的粗布。指尖拨开带刺的灌木丛，捻起一株株形状奇特的草药，飞快投入背后的竹篓中。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干裂的嘴唇沁出血丝，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
疫区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呻吟的病患，一张张枯槁绝望的脸，一声声微弱如游丝的呼唤，在她心头回响，比身上那钻心的痒更让她抓心挠肝。
多采一株药，或许就能多救回一条命。
攀上一处陡峭的崖壁时，脚下松动的碎石滚落深不见底的山涧。
她咬紧牙关，用手指抠住凸出的嶙峋石棱，将全身的重量都系在这方寸之间。尖锐的石角深深嵌入掌心旧伤，钻心剧痛激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突然，一丛颜色深紫形似鬼爪的蕨类植物出现在眼前，郑茗的呼吸一滞。
在潮湿的腐土和苔藓的覆盖下，悄然生长着一小簇姿态特别的植物。茎干细长弯曲，如幽魂引路，叶片狭长扭曲，边缘长着细微如锯齿的黑紫色芒刺。周围的阳光都刻意避开了它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
是迷踪草。古医书残卷上记载过只在背阴之处的剧毒之物。汁液一旦入体，顷刻间蚀骨穿肠，神仙难救！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片致命的区域，将几株刚采的红景天轻轻放入药篓深处。随即继续向上攀援，目标锁定在更高处石缝中那几株救命的紫玉灵芝……
夕阳的余烬一点点熄灭，山风鬼哭狼嚎。郑茗的身影在那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危崖险壑中倔强移动，如同一盏在无边黑暗里顽强燃烧的灯火。
她要撕开绝望，指引着生的方向，哪怕自身已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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