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已经在给他诊治了。所以，你能安心一点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惊醒了令狐蕃离漂泊的意识。
他抬起头，就看见容容从门口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端着茶水的小少年。随着容容在他面前坐下，小少年端上茶水，令狐蕃离下意识的，就对即将离开的少年说了声谢谢。
少年一愣，然后笑了笑。他嘴巴张开，似乎说了什么。但是令狐蕃离却一句也没有听见。
时间就像是被删除了一样。
等到令狐蕃离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嘴唇上像是被抵住了什么一样。
视线下移，手中不知不觉什么时候握住的茶杯传来的热量也传达到大脑。令狐蕃离低眉一看，就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拈着一块打开了包装的橘子味糖果，抵在他的嘴唇上。
那力道微微有些加重，像是知道了他反应过来了才加重似的。然后随即就是一个声音响起：
“你还要我这样拿着多久？不愿意吃吗？”
是容容的声音。令狐蕃离听了，才下意识的张开嘴唇，把那颗糖果含进嘴里。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也重新聚焦在对面的容容身上。她手里也同样握着一杯茶水，眉眼微颦。
“早知道今天你会变成这幅样子，还不如不带你出来……”
与令狐蕃离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刹那，容容叹了口气，透露出无奈的表情。她随即继续问下去。
“怎么样？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
回到涂山的时候，暮色已沉沉压下，涂山城华灯初上，他与容容带着叶听池，一路沉默地回到涂山城。
他们原本想直奔翠玉灵幽静的竹楼，但是碰巧翠玉灵不在。
希望落空，令狐蕃离的心猛地一沉。
然而容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早有预料，“涂山还有别的圣手。”
她并未犹豫，带着他们转向涂山城西区一条较为僻静的巷子，轻车熟路地叩开了一扇挂着“悬壶”木匾的陈旧门扉。
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形有些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看起来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老儒生，而非医者。
他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扫过容容，微微颔首，并未多礼，目光随即落在容容身后、紧紧依偎着令狐蕃离的叶听池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老朽胡青岩，见过三当家。”老者的声音沙哑却温和，“是为这孩子？”
“有劳胡老了。”容容微微侧身，示意叶听池，“这孩子受了惊吓，身上也有些不便，劳烦您看看。”
胡青岩点点头，目光落在叶听池身上，那眼神温和而包容，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悲悯，奇异地安抚了叶听池紧绷的神经。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声音放得更缓：“孩子，莫怕，到里面来，让爷爷看看。”
叶听池抬头，害怕地看了看令狐蕃离，得到他一个鼓励的点头后，才松开紧抓的衣角，一步一回头地跟着胡青岩走进了内室。木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里的情景。
医馆小小的外堂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墙角药柜里散发出的、混合了陈年木料和草药沉淀的独特气息。
一盏油灯在案头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将容容和令狐蕃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
视角重新回到当下。
令狐蕃离猛的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后，又猛的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水。
他随即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苦情巨树朦胧的轮廓，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那股翻涌的戾气和无力感。
然而，隐溪村铁笼里的景象，叶听池绝望中迸发出的狂喜眼神，以及那双莫名熟悉却又死寂的瞳孔，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容容，”令狐蕃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关于听池……我再跟你细说一次吧。”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在对着黑暗倾诉。
“那是在我阿爷离开后，我独自逃亡来的路上。我那时……很狼狈，小心翼翼的，总担心后面可能有追兵，只想尽快逃离人族的疆域，躲进涂山。路过一个靠近边境的普通的小镇时，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我被一个人贩子盯上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记得他的那把短刀捅过来的时候，折射月光的寒冷以及鲜血飞溅的温热。杀了他，我追随着他的痕迹，找到了他们的老巢。”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不堪的画面，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解决掉所有人之后，我把所有他们拐来的孩子都放走了。那时候，最后一个留下的是听池。他………原本是想和我一起走的。但是，我拒绝了他。”
令狐蕃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和深沉的痛楚：“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杀人的后怕以及贪生怕死的恐惧吧，我那个时候想过杀了这么多人可能无法善后，想过那么多孩子放走，会不会有太大影响，想过带着听池走会不会变成累赘，但是，偏偏没想过，我不带他走可能会怎么样。”
他转过身，看向容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我把他救下来，给了他那些人贩子身上的钱，告诉他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我以为，我至少给了他一个机会。我以为……他能逃掉。以为这样，也算是一种帮助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苦涩和深深的自责，“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点，对于听池也是一样的。他的容貌注定了磨难不断，即使他也是男性，也逃不了被容貌诅咒。想起来我应该带着他走的，像是对月初一样。今天……在笼子里再看到他，我才知道，我那时的‘拯救’，是多么的……可笑和徒劳。命运对他，从未仁慈过。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喘息，然后……是更深的深渊。”
容容静静地听着，眸光沉静如水，没有打断，也没有评价，只是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份情绪都吸纳进心底。
“所以，当我在隐溪村认出他时，”
令狐蕃离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带着一种决绝，“我没有丝毫犹豫。我必须买下他。这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我当初的无力，更是因为……我无法容忍！一个孩子，像牲口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当作货物买卖！”
他的情绪终于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压抑了一路的愤怒如同熔岩般喷发出来，声音却压抑得低沉而危险：
“容容，你看到了！你看到了隐溪村里那些笼子！看到了那些麻木空洞的眼神。看到了听池的遭遇，这不是个案！这是制度！是被人默许甚至纵容的罪恶。将活生生的人，无论人族妖族，当作可以随意买卖、践踏尊严、剥夺自由的‘货品’。当作供人取乐的‘玩物’。这种行径，比任何刀剑都更残忍！它践踏的是生而为人的底线。”
令狐蕃离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他对整个腐朽规则的憎恶：
“人生来便是拥有人的权力的。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是这样。在我看来，他们都应该拥有平等的属于人的权力。无论是战争，还是怎样。这些最基础的都应该被保证。今天我才更深刻地明白，如果连最基本的、‘人’不被当作‘物’的权利都无法保障，那么所谓的公平、所谓的权利，都不过是空中楼阁！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梦。这种贸易，这种将人异化为物的制度，必须被废除。必须！”
他几乎是低吼出了最后几个字，随即又像是耗尽了力气，身影微微晃了一下，靠在窗棂上，眼神中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取代。
他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可是……谈何容易？这种罪恶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赖以生存的‘规矩’。是被我认得的。我……我能做什么？立刻荡平隐溪村吗？那只会引来更大的混乱和报复，让更多无辜者遭殃。我能颁布一道禁令吗？禁令只会成为一纸空文，甚至可能将那些交易逼入更黑暗、更难以掌控的角落……”
“更何况，这本就是被默许的不是吗。”
他的声音充满了挫败感，说着的同时，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容容一眼。
此时此刻，那份在改革钱庄时意气风发的锐气，此刻在面对这更庞大、更根深蒂固的罪恶时，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显露出了对残酷现实时难以避免的脆弱和无助一面。
“容容，我……我是不是太天真了？太……理想化了？”说着，他扭过头，继续看向窗外。
就在令狐蕃离陷入自我怀疑的低谷，被无力和愤怒双重煎熬时，一只微凉、柔软却异常坚定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放在窗棂上的手背上。
令狐蕃离身体猛地一颤，愕然抬头。
容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智慧与冷静的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令狐蕃离疲惫而迷茫的脸庞。她的眼神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而是如同春水初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暖意和理解。
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轻轻包裹住令狐蕃离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
“蕃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令狐蕃离耳中，“看着你此刻的痛苦和愤怒，为那些笼中生灵感到的不甘……我反而更加确信了一件事。”
她微微停顿，目光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或许这份不甘，这份痛苦，这份对践踏生命尊严的深切憎恶——这，正是你区别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而能够真正为所拥戴的根源！”
“仁慈，并非软弱。”容容的声音继续流淌，如同清泉涤荡着他心中的阴霾。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坚定：
“你感到无力，这很正常。因为这世间的沉疴痼疾，非一日之寒。隐溪村是千百年来、整个人妖两界扭曲关系的缩影。要撼动它，需要的不只是一腔热血，更需要时间、智慧、力量，以及……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前赴后继，薪火相传。”
容容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她的信念注入令狐蕃离的掌心：
“你问我‘能做什么’？现在，你带回并庇护了听池，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这就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切实的改变。这是一颗种子，会随着你的成长、你的力量的壮大，而逐渐生根发芽！终有一天，当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撼动那腐朽的根基时，今日的无力感，我相信将成为你最强大的动力？”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落在了遥远的未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记住你此刻的不甘。将它们刻在你的骨血里！它们会提醒你，你最终想要会是什么。蕃离，我相信你心中的志向，绝非虚妄！它需要时间，需要牺牲，需要等待，更需要你……保护好心中这份滚烫的、不容玷污的仁慈与愤怒。”
“…………我相信，今日你能救一个，来日你就能救一百个，一千个，直到……救下这个天下。”
“…………而且我期待着，你未来能将我，将我们，都，救出这个世界。”
容容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令狐蕃离心中的迷茫和无力感。
那沉重的无力感并未消失，他感受到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的温暖和力量，感受到容容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腔中激荡、升温。
他看着容容近在咫尺的、褪去了“算无遗策”光环、只剩下纯粹理解与支持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因他而流露的、罕见的温柔与激赏，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反手，轻轻回握住了容容的手。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此刻却如同火焰般灼热了他的心。
“容容……”令狐蕃离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重新燃起了坚定如磐石的光芒，“谢谢你。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胡青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面色沉静，带着医者的肃穆。容容和令狐蕃离几乎是同时，极其自然地松开了彼此的手，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瞬间被收敛，重新披上了理智的外衣。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心灵触碰的余温。
胡青岩的目光扫过两人，并未在意那瞬间的异样，只是沉声开口，将话题拉回了现实：
“三当家，令狐公子，关于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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