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清晨，薄雾如纱，萦绕在林间。温言起得很早，正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就着熹微的晨光，仔细整理和研读从“观星塔”带回的那些古老卷轴。他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专注沉静，手指拂过那些晦涩的文字和图案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容眠眠走出临时栖身的山洞，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经过一夜的休整，她体内的混沌银芒愈发温顺充盈，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目光落在温言身上时，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温言。
这个从一开始就带着秘密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他是“星火”的守护者，是“涅盘”计划的执行者，曾经冷静地宣告需要献祭她这个“锁芯”来达成所谓的“终极净化”。他曾是她需要警惕和对抗的目标之一。
然而，也是这个男人，在一次次危机中，提供了关键的信息和帮助，哪怕他的初衷可能并非纯粹。是他，在韩司琛失控、沈墨琛目的不明时，始终以一种近乎固执的理性，试图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甚至最后，他拼死带回关于“补全仪式”的信息，为她和韩司琛指明了一条生路。
他像是一盏始终保持着特定距离的灯，光线冷静甚至有些冰冷，却总在她即将彻底迷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提供一丝不可或缺的指引。他的存在，是一种稳定的、理性的、却又带着疏离感的支撑。
容眠眠走过去，脚步很轻，但温言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习惯性的金丝眼镜（即使在逃亡中，他也保持着这份斯文），镜片后的眼神清澈而平和，带着询问。
“早。”容眠眠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有什么新发现吗？”
“还在整理。”温言将手中的一卷兽皮卷轴轻轻放下，语气是一贯的平稳，“‘观星塔’的记载非常庞杂，关于‘门扉’和那个失败世界的描述支离破碎，但有些关于能量本质和灵魂修复的理论，或许对沈墨琛的情况有帮助。”
他的目光落在容眠眠身上，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混沌本源的力量适应性如何？有没有出现排斥或者不稳定的迹象？”
即便是关心，也带着研究和分析的色彩。这就是温言。
“还好，比想象中要……听话。”容眠眠斟酌着用词，指尖一缕混沌银芒如同温顺的宠物般缠绕流转，“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这力量太过庞大了，仿佛拥有了，却反而更觉得自身渺小。”
这是她第一次在温言面前流露出这种带有迷茫的情绪。面对韩司琛，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激烈的情感和过往，反而难以如此平静地探讨自身。而温言，或许是因为他始终保持着那种理性的距离感，让她偶尔会觉得，可以稍微卸下一点心防，谈论一些关于力量、关于自身的困惑。
温言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她，望向山谷间逐渐散去的雾气。“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亦无大小之分。觉得自身渺小，或许是因为认知的边界被拓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他曾经引导“星火”时那般，“就像仰望星空，越是了解它的浩瀚，越会感到自身的微不足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渺小就没有价值。微光也能照亮方寸之地，指引方向。”
他转过头，看向容眠眠，眼神认真：“你的价值，从来不仅仅在于‘锁芯’的身份，也不在于如今掌控的混沌本源。在于你一次次在绝境中做出的选择，在于你从未放弃的意志。是这些，最终引导你走到了能够掌控这股力量的位置上。”
他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力量的迷障，直指核心。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是冷静地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事实。
容眠眠怔住了。她没想到温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在她印象里，温言永远是目标明确、理性至上的。他称赞她的“价值”，却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只肯定了她的“选择”和“意志”。
这种感觉很奇特。没有韩司琛那种带着痛楚和占有欲的确认，也没有沈墨琛那种玩世不恭下的复杂关切。温言的肯定，像是一份经过严谨评估后得出的客观报告，反而让她觉得……无比真实和踏实。
“你……”容眠眠看着他，忽然问道，“温言，你当初决定执行‘终极净化’的时候，真的……没有丝毫犹豫吗？关于我，关于……可能被牺牲掉的一切？”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已久。她想知道，在这个永远理性的男人心里，是否也曾有过属于“人”的挣扎。
温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取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疏离，多了一丝属于“人”的痕迹。他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审视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
“我是‘星火’的守护者。”他重新戴上眼镜，声音依旧平稳，但容眠眠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我的职责，是纠正‘涅盘’计划出现的重大偏差，避免‘噬’之力彻底污染世界。在当时的情境下，牺牲‘锁芯’启动‘终极净化’，是经过计算后，成功率最高、代价相对最小的方案。”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容眠眠：“从理性角度，我没有犹豫的理由。作为执行者，情感用事是最大的不负责。”
容眠眠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果然，还是这样吗？
然而，温言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但是，”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在雨林遗迹，看到韩司琛为你搏命，看到你引动‘界碑’权限强行中断仪式时……我承认，我的计算出现了误差。”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卷轴的边缘摩挲着：“我低估了‘变量’的影响。这个‘变量’，就是你本身，容眠眠。你的意志，你的选择，你与韩司琛之间那种……无法用数据衡量的联系。”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人性”的复杂情绪，看向容眠眠：“后来，我选择相信沈墨琛那套危险的‘融合’理论，选择帮助你尝试掌控而非毁灭，甚至不惜潜入‘清缴派’实验室……这些，或许已经偏离了‘星火’守护者最纯粹的理性轨道。”
他没有说“我后悔了”，也没有说“我关心你”。他只是冷静地剖析着自己行为的转变，将原因归结于“变量”和“计算误差”。可正是这种冷静的剖析，反而让容眠眠真切地感受到，她这个“人”，而不仅仅是“锁芯”或“容器”，确实影响到了这个极致理性的男人，在他坚固的逻辑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道裂痕里，透出的不是汹涌的情感，而是一丝属于温言自己的、笨拙却真实的……认可与转变。
容眠眠看着他，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因他之前冷静宣告牺牲而留下的芥蒂，消散了许多。她甚至微微弯起了嘴角：“所以，温大分析师，现在是承认你的‘数据模型’并不总是那么可靠了？”
温言似乎没料到她会用这种略带调侃的语气回应，愣了一下，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也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冰河解冻的第一道涟漪。
“数据模型需要不断修正，以符合观测事实。”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眼神却比刚才柔和了些许，“而你，容眠眠，无疑是我观测过最……难以预测的变量。”
晨光彻底驱散了山谷的薄雾，洒在两人身上。一个不再执着于纯粹的理性计算，一个开始学会在强大的力量中寻找自我的定位。
他们之间，没有炙热的吸引，没有痛苦的纠缠，只有一种建立在共同经历、彼此认可基础上的，冷静而稳固的……理解与支撑。
如同星火与微光，或许光芒性质不同，强度各异，却能在漫长的黑夜中，彼此映照，互为凭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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