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白日喧嚣的洛阳城彻底吞噬。城西荒僻之地,白日里尚显凄凉的灵台遗址,此刻更是彻底沦入一片死寂。残垣断壁在黯淡星辉下投出幢幢鬼影,荒草在夜风中发出簌簌低语,间或有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凄厉啼叫划破长空,更添几分阴森。
沈砚、林岚在赵文启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潜行至此。白日里尚显宽敞的马车被留在远处隐蔽处,三人皆换上了深色的夜行衣靠,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赵参军手持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用厚实的黑布罩着,只在需要时掀开一角,透出微弱如豆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崎岖的瓦砾和没膝的荒草。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朽木和一种陈年废墟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尘埃气味。
“沈少卿,林供奉,就是这里了。”赵参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停下脚步,用灯罩下的微光示意前方一片格外狼藉的区域。那里地势略低,堆积着大量断裂的巨大石础、扭曲的青铜构件和破碎的琉璃瓦,显然曾是一座重要建筑的核心基址。几根粗壮的、刻有星宿图案的断柱半埋在土里,如同巨兽的骸骨。这便是高力士密报中,汉宫灵台观星主殿的遗址核心。
“留守府的人几日前便在此处外围佯作清理河道淤泥,实则已暗中掘开了一条下探的窄道。”赵参军指了指废墟边缘一处被巧妙遮掩的缺口,那里覆盖着新鲜的草皮和散乱的断木,“据那隐士老者模糊的记忆,其祖上所言‘墟下三尺’藏秘之处,大约就在这片主殿基址下方偏西的位置。只是…更深更具体的,实在无从知晓了。此地阴气极重,白日里工人也多有不安,不敢深挖。”
林岚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潮湿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微蹙:“土质异常潮湿,腐殖质层厚,下面可能有地下水渗出,或者…封闭空间产生的特殊环境。”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眼前这片高低起伏、堆满障碍的废墟,“范围还是太大。‘三尺’只是虚指深度,具体位置不明,靠蛮力挖掘,动静太大不说,还可能破坏下面的东西。”
沈砚环顾四周,夜色中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冷硬。他抽出腰间佩刀,刀鞘末端轻轻敲击着身旁一根半露的、刻有二十八宿方位图的石柱基座。“笃…笃…”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依林姑娘之见,当如何?”他看向林岚,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倚重。在这种需要特殊手段的探查上,林岚的“奇技”往往能直指核心。
林岚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从斜挎的特制布囊里取出一件东西——竟是一个黄澄澄的铜盆,盆底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她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皮囊水壶。
“需要点水。”她看向赵参军。
赵文启虽不明所以,但反应极快,立刻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林岚接过,小心地往铜盆里倒入浅浅一层清水。水面在微弱的灯光下轻轻晃动,倒映着破碎的星光。
“这是…?”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一点物理小把戏。”林岚解释道,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声音在固体中的传播速度、衰减程度和遇到不同介质时的反射情况都不一样。尤其遇到大的空腔,声波反射会形成特定的回响模式。”她将铜盆稳稳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础上,水面很快平静下来,如同一面微型的镜子。
“沈大人,赵参军,请帮我找几块大小、质地不同的石头或硬物,要能敲出清晰响声的。”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很快找来了几块坚硬的青石残块和一段沉重的青铜断件。林岚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极其专注。她开始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用石块敲击附近暴露出来的不同石质基座或埋在地下的巨大构件边缘。
“笃…笃…笃…”
“铛…铛…铛…”
沉闷或清脆的敲击声在废墟上断断续续响起。
每一次敲击,林岚的目光都死死锁定着铜盆中那浅浅的水面。沈砚和赵文启也屏息凝神,目光在水面与林岚专注的侧脸间来回移动。
大部分时候,水面只是微微泛起涟漪,并无异样。但当林岚敲击到主殿基址偏西区域,一块半埋在土里、表面覆满滑腻青苔的厚重玄武岩地砖边缘时——
“笃!”
敲击声略显沉闷,但几乎同时,铜盆里那平静的水面猛地一震!一圈圈细密、清晰的同心圆波纹,以惊人的速度从中心荡漾开,撞击到盆壁又反弹回来,形成复杂的干涉条纹!这反应,远比其他地方敲击时水面那懒洋洋的晃动要剧烈得多!
“就是这里!”林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手指精准地指向那块苔痕斑驳的玄武岩石砖,“下面有大的空腔!声波能量被空腔放大反射,引起了水面更强的共振!”
沈砚一步跨到近前,蹲下身,手指用力拂开石砖边缘厚重的苔藓和浮土,露出下面深色的坚硬石质。他屈起指节,亲自用力叩击了几下。
“笃…笃…”
声音沉闷中透着一股空洞的回响,仿佛敲在了一面蒙皮的大鼓上,与敲击旁边实心基岩发出的坚实“砰砰”声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判断出差异。
“好一个‘听水辨空’!”沈砚眼中精光爆射,对林岚这匪夷所思却又直指要害的手段由衷赞叹,“范围已缩至方寸之间!赵参军,工具!”
“是!”赵文启精神大振,立刻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两柄短柄的尖头铁钎和两把小巧却异常坚固的鹤嘴锄。沈砚接过铁钎,选准石砖边缘一处已有微小裂缝的位置,将钎尖狠狠楔入!
“林姑娘,退后些!”
林岚迅速收好铜盆退开几步,目光却紧紧盯着沈砚的动作。沈砚双臂肌肉绷紧,低喝一声,全身力量骤然爆发!
“嘿!”
铁钎猛地向下撬动!只听“嘎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块沉重的玄武岩石砖被硬生生撬起一角!碎石和积年的腐土簌簌落下。赵文启立刻上前,用鹤嘴锄配合,两人合力,迅速将这块近三尺见方的大石砖完全撬开,挪到一旁。
石砖移开,下方露出潮湿、颜色深褐的泥土。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强烈腐朽气息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沈砚毫不停歇,铁钎再次刺入泥土,用力翻掘。赵文启也挥动鹤嘴锄在旁边协助。林岚则在一旁,将掘出的泥土快速扒开、检查,动作麻利,目光锐利如扫描仪。
“土质很松软,像是回填土…没有夯实的痕迹。”林岚抓起一把土,指尖捻动,感受着颗粒的粗细和湿度,“颜色分层…嗯?有东西!”
她的动作突然顿住,手指从松散的泥土中拨出一小片指甲盖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碎片!碎片边缘锐利,质地坚硬,入手冰凉,在微弱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墨色光泽。
“墨玉碎片!”沈砚和赵文启同时停下动作凑过来。沈砚接过碎片,指尖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断面,又凑近灯光仔细辨认其材质。“质地与玉龟背相近,但颜色更深沉…是它!张衡提到的墨玉珏或者图谱的碎片!入口就在下面不远了!”
这个发现如同强心剂!三人挖掘的动作更快,更稳。泥土被迅速清理,向下掘进近两尺深后,铁钎和鹤嘴锄的尖端忽然同时撞上了硬物!
“铿!”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有东西!”赵文启低呼。
三人立刻停下,小心地用工具和手清理开覆盖的浮土。下面露出的,并非想象中的完整石板或玉器,而是一片由断裂的巨大青铜构件和烧得焦黑、扭曲变形的木梁犬牙交错般叠压在一起形成的障碍层!这些构件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被烟火熏燎得模糊不清的星图纹饰和云雷纹,正是汉宫灵台遗物!
这些巨大的残骸相互卡死,缝隙间塞满了瓦砾和板结的硬土,形成了一道坚固又混乱的屏障,死死封住了向下的通道。更要命的是,在清理过程中,一股极其微弱、带着甜腥气的、类似臭鸡蛋的刺鼻气味,若有若无地从那些狭窄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这气味刚一钻入鼻腔,林岚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前世无数次进入密闭空间勘验现场的警报在她脑中疯狂拉响!
“停手!所有人立刻退后!熄灭所有明火!”林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变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沈砚和赵文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一怔,但出于绝对的信任和训练有素的反应,沈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把扯下赵参军手中气死风灯上的黑布罩,毫不犹豫地将那豆大的火苗一口吹灭!同时身体已经拉着赵参军向后急退两步!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远处洛阳城方向微弱的天光和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废墟狰狞的轮廓。
“林姑娘,怎么回事?”沈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沉稳依旧,但透着一丝紧绷。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甜腥恶臭正在变得明显。
“是沼气!”林岚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语速极快地在黑暗中解释,“也叫坑气、郁气!下面封闭太久,尸体、木材、还有各种有机物腐烂分解,产生了大量这种有毒易燃的气体!主要成分是甲烷,还有硫化氢!刚才那点火苗,或者我们挖掘时铁器碰撞的火星,只要一点点,就能引爆整个地下空间!我们瞬间就会被炸上天,或者被毒死!”
“嘶——”赵文启倒抽一口凉气,黑暗中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虽不明白“甲烷”、“硫化氢”是何物,但“引爆”、“炸上天”、“毒死”这几个词足以让他遍体生寒。
沈砚的心也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林岚刚才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此气竟如此歹毒凶险!比之猛火油亦不遑多让!”他沉声道,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仿佛要对抗这无形的致命威胁。“可有解法?”
黑暗中,林岚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在快速思考。“等!必须等它自然消散!或者有足够强的风把它吹走!但这下面空间封闭,空气流通极差,等它散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她咬着牙,脑子飞快转动,回忆着前世处理类似密闭空间危险气体的应急方案。
“不能等!”沈砚斩钉截铁,“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归藏的人随时可能嗅到风声!林姑娘,你既识得此物,必有应对之法!”
林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布囊中冰凉的龟甲碎片,那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聚焦。“办法…不是没有!但需要工具,也需要冒险!”她深吸一口气,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决断光芒,“赵参军,你立刻赶回城中,找留守府的人,以最快速度准备几样东西送来!”
“林供奉请吩咐!下官万死不辞!”赵文启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坚决。
“第一,长竹竿!越粗越长越好,打通所有竹节!至少要三根,能接起来探到下面深处!第二,大量最粗糙、吸水性强的麻布!破布头也行!第三,火镰火石!第四,大量新鲜的生石灰!第五,结实的绳索!第六,找几块厚实的、浸透水的湿棉被!快去!”
“是!下官明白!”赵文启记下要求,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废墟之中。
原地只剩下沈砚和林岚。那股甜腥的恶臭在黑暗中仿佛更加浓郁,如同蛰伏的毒蛇,缠绕在两人周围。寂静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
“林姑娘…此法有几成把握?”沈砚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五成。”林岚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利用竹竿将大量吸附了石灰水的湿麻布送入下面空腔深处。生石灰遇水会剧烈发热,消耗大量氧气,同时产生强碱性环境,能中和部分硫化氢的酸性毒性,最重要的是,它剧烈发热的过程会加热空气,形成向上的热气流,就像一个大烟囱,把下面污浊的毒气强行抽出来置换掉!等我们观察到麻布被蒸干、没有白雾(水汽)冒出时,说明反应结束,热对流也基本把毒气排得差不多了,再点燃一小块干布用长竿试探送下去,如果只是燃烧而不爆炸,就说明甲烷浓度降到安全线以下了。最后再用浸湿的厚棉被盖住入口,隔绝可能的残存火星和气流扰动,就能下去。”
她一口气说完原理,黑暗中沈砚虽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氧气”、“碱性”、“甲烷浓度”的术语,但“加热抽气”、“试探点火”、“湿被隔绝”这几个核心步骤他听得清清楚楚,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如同在沉睡的火药桶旁小心翼翼地引出一条导火索!
“明白了。”沈砚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待会儿竹竿送入和点火试探,由我来。”
“不行!”林岚断然拒绝,语气激烈,“下面情况不明,竹竿操作需要巧劲,点火更是危险!我的经验比你丰富!而且,”她的声音缓了缓,带上了一丝不容辩驳的坚持,“沈大人,你是主心骨,是最后一道保险。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失手了,你需要立刻带着玉龟背和玄圭撤离,继续追查下去!不能都折在这里!”
黑暗中,沈砚沉默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岚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当和隐含的决绝。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担忧,有不甘,更有一种被她的勇气和冷静深深撼动的激赏。他最终没有再争辩,只是向前一步,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地、用力地握了一下林岚冰凉而微颤的手腕。
那手掌宽厚、温暖而坚定,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托付。
“小心。”只有两个字,却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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