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八年的深秋,金陵城像被一层暖金色的光晕裹着 —— 街面上,新科举取士的榜单还贴着,偶尔有穿青衫的书生驻足,指尖划过自己名字时眼里亮着光;巷弄里,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 “美洲金薯苗”,竹筐里的薯藤翠绿,引得农妇们围上来问东问西;就连《金陵新报》的报童都比往常嗓门大,“南北玉黍试种成功!亩产超粟麦三成!” 的喊声,混着秋风飘进皇宫的朱漆大门。
整个帝国都透着股 “动” 的劲儿,像一架刚上了发条的座钟,齿轮咬着齿轮,一圈圈转得愈发有力。可端坐于乾清宫的朱允炆,目光却没落在这热闹里 —— 他的心思,早飘到了格物书院深处,那座藏在槐树后的 “力工坊”。
他记得上个月去 “火龙” 实验室时,石油分馏出的煤油点亮灯盏,那簇比松脂灯亮十倍的火苗,曾让他想起工业时代的微光。可光有灯不够,要撬开那扇沉重的工业大门,还得有能 “扛活” 的动力 —— 不是靠天吃饭的水力,也不是时有时无的风力,是能攥在手里、随叫随到的 “力”。
这日天刚蒙蒙亮,朱允炆没带多少随从,只让王钺牵着马,悄悄往格物书院去。越靠近力工坊,空气里的味道就越特别 —— 没有书房的墨香,也没有御膳房的肉香,是金属被切削后淡淡的腥气,混着煤炭燃烧的烟尘,吸一口都觉得 “硬”。老远就听见 “咚!咚!咚!” 的闷响,那是水力锻锤在砸铁块,每一下都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陛下!您怎么来了?”
墨衡的声音从工坊里传出来,带着点意外的沙哑。朱允炆抬眼望去,只见个穿粗布袍的身影快步迎上来,袍角沾着铜屑,袖口磨出了毛边,连鬓角都沾了点黑灰。再看他的脸 —— 比去年见时清瘦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被风吹得更旺的火苗,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来看看你的‘大家伙’。” 朱允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指尖触到墨衡的胳膊,只觉得硬邦邦的,全是紧绷的肌肉。
墨衡立刻引着他往工坊中央走,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半拍:“陛下您瞧!总算成了!”
朱允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被那东西吸引了 —— 那是个两人多高的庞然大物,活像用铜铁拼铸的 “异兽”。卧式的锅炉是它的躯干,泛着暗哑的铜光,鼓鼓囊囊的,像憋着股劲;缠绕的管道是它的筋骨,粗的如碗口,细的如手指,纵横交错地贴在锅炉上;最显眼的是中间的汽缸,锃亮的金属壳里,一个黑漆漆的活塞正一推一拉,带着根胳膊粗的连杆 “哐哧、哐哧” 地动,活像巨兽在缓慢呼吸。
连杆的另一头,连着个磨盘大的飞轮。飞轮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每转一圈都发出 “轰隆” 的闷响,震得旁边的木架都跟着颤。飞轮边缘还套着根粗皮带,皮带另一头绕在镗床上,带动着镗床的钻头空转,“嗡嗡” 的声音混着 “哐哧”“轰隆”,竟有种说不出的节奏感。
“这就是…… 蒸汽机?” 朱允炆往前走了两步,指尖轻轻碰了碰锅炉外壳,立刻被烫得缩了回来 —— 温热的触感里,藏着滚烫的力量。
“是!” 墨衡的声音都在发颤,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陛下您去年说的‘大气压力’和‘真空’原理,我们反复试了!一开始密封总出问题,铜垫片被蒸汽冲开了十几次,工匠们把石棉、麻布都裹过,最后还是按您说的‘柔性密封’,在铜垫里掺了羊毛,才把气堵住。阀门也改了十七次,之前总卡壳,现在总算顺了!”
他指着活塞,眼睛里闪着光:“现在这台原型机,不用靠水力,不用等风来,烧着石炭就能转,已经连续转了十二个时辰,没停过!”
朱允炆没说话,就站在机器旁听 —— 听活塞 “哐哧” 的搏动,听飞轮 “轰隆” 的转动,听镗床 “嗡嗡” 的轰鸣。这些声音不算好听,甚至有些嘈杂,可在他耳里,却比宫里的编钟还动人。他想起前世课本里的蒸汽机图片,想起工业革命的浪潮,再看看眼前这台粗陋却结实的机器,胸口里像有团火在烧。
这不是图纸上的幻影,是真真切切能 “干活” 的动力!是挣脱了自然束缚,把热能变成机械能的第一步!比满剌加缴获的黄金珠宝,比西域进贡的宝马良驹,都珍贵百倍!
“现在能带动多少活?” 朱允炆压下心里的激动,声音尽量平稳,“比如…… 矿上的水排?”
墨衡立刻收敛了兴奋,老实回答:“回陛下,目前力道还不如大型水排,烧的石炭也多 —— 烧开一炉水,得用两筐石炭。但它有个好处,不受地域管!山里没水、冬天结冰,它照样能转!我们还在改锅炉,想把气压再提一提,传动也能再优化…… 等改好了,矿坑排水、工坊织布,甚至您之前说的‘火车’,都能用它!”
“火车” 两个字刚落地,工坊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钺脸色凝重地跑进来,身后跟着个穿信使服的汉子 —— 那汉子肩上的驿旗都被风吹得歪了,裤脚沾满了泥点,脸上全是汗,一进门就 “扑通” 跪下:“陛下!八百里加急!辽东矿务局急报!”
朱允炆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记得半个月前,辽东矿务局刚递过奏报,说新开了处大型煤矿,煤层厚、质量好,要是能采出来,明年京城的石炭就不愁了。怎么突然来加急?
他快步走过去,接过信使手里的漆封竹筒。竹筒还带着点寒气,显然是从北方快马加鞭送来的。拆开蜡封,里面的信纸皱巴巴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急:“辽东新矿巷道深至三十丈,地下水骤涌,人力水车、畜力水车皆不足,矿坑日积水数丈,恐三日内被淹,请求朝廷速调劳力或解排水之法,否则矿废人危!”
朱允炆把信纸递给墨衡,指尖在纸边捏出了道印子。
墨衡接过信,飞快地扫了一遍,先是愣了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 —— 刚才还带着疲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陛下!您的意思是……”
“把这台蒸汽机拆了。” 朱允炆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装箱,让神机新军精锐护送,火速运往辽东!你挑力工坊最好的工匠跟着,到了矿上就地组装,专门用来排水!”
这话一出口,墨衡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谁都知道这台原型机有多金贵 —— 是几十号工匠熬了半年,拆了改、改了拆,才攒出来的唯一一台能连续运转的机子。现在要拆了运去辽东?路上要是磕了碰了,零件坏了,怎么办?辽东天寒地冻,工匠们到了那儿,能不能顺利组装?万一装好了用不了,不仅矿坑救不下来,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 “蒸汽火种”,也可能被浇灭。
连旁边的王钺都忍不住开口:“陛下,此事是否再斟酌?原型机尚未完善,远程运输风险太大……”
“风险大,可机会更大。” 朱允炆打断他,目光落在那台还在运转的蒸汽机上,“墨卿,你刚才说,想让它带动矿坑排水。现在,实战的机会来了。实验室里转得再久,也不如到矿坑里真刀真枪地试 —— 哪里漏了、哪里卡了、哪里力道不够,到了那儿都能看明白。技术不是憋在屋子里想出来的,是在干活里练出来的。”
墨衡看着朱允炆的眼睛,突然用力点头:“陛下说得对!臣这就去安排!保证把机子完好无损地送到辽东,让它把水排了!”
说干就干。力工坊里瞬间忙了起来 —— 工匠们从库房里搬来油布、毡子,小心翼翼地把蒸汽机拆开。活塞、连杆、飞轮、管道,每一个零件都用棉絮裹好,再塞进铺了干草的木箱里。锅炉怕冻裂,外面裹了三层毡子,还特意绑了两个炭盆,准备路上保温。
墨衡亲自点了工匠 —— 都是跟着他熬了半年的老手,最熟悉这台机子的脾气。神机新军也来了一营人,个个披甲带刀,守在木箱旁,眼神警惕得像盯着猎物的鹰。
第二天拂晓,车队从金陵出发。十几辆马车排成一列,车轮上裹着防滑的麻布,在深秋的土路上碾出两道深痕。墨衡骑在马上,怀里揣着图纸,时不时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看里面的零件有没有移位。他知道,这一去,不仅要救辽东的矿坑,更要让这 “蒸汽” 的声音,在北方的土地上喊出声来。
两个月后,辽东。
腊月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矿坑口的积雪堆得有半人高,连空气都透着股冻人的冷。矿工们裹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脖子围在一堆 “铁疙瘩” 旁,眼里满是怀疑。
“这就是朝廷派来的‘救星’?”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矿工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看着比水车还笨重,烧煤就能抽水?别是骗咱们的吧!”
旁边的年轻矿工也跟着笑:“上次来的水力水车,还得靠山上的泉水,这铁家伙要是没水没风,烧煤就能动?我看悬!万一炸了,咱们都得埋在矿坑里!”
工匠们没工夫跟他们辩 —— 墨衡带着人,正跪在雪地里组装机器。手指冻得通红,连拿扳手都有些费劲,只能时不时往手里哈口气,搓两下再接着拧螺丝。锅炉最难装,几个工匠围着锅炉,一点点调整管道的角度,生怕接错了地方。
整整两天两夜,工匠们没怎么合眼。直到第三天中午,那台 “铁巨兽” 才重新立在矿坑口 —— 锅炉上的雪还没化,管道上结着层薄冰,可活塞、连杆、飞轮都归了位,看着比在金陵时更显粗犷。
“点火!” 墨衡一声令下。
工匠立刻往炉膛里添了满满的石炭,用火种引着。火苗 “噌” 地一下窜起来,舔着锅炉的内壁,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雪地里拉出一道黑痕。炉膛里的温度一点点升上来,锅炉外壳上的冰开始融化,顺着铜壁往下淌,在地上结成小冰柱。
“压力够了吗?” 墨衡盯着压力表,声音有些紧张。
负责看表的工匠咽了口唾沫:“回墨大人,快了!还差一点!”
又等了半刻钟,压力表的指针终于指到了红线。墨衡深吸一口气,对旁边的大徒弟说:“扳气阀!”
大徒弟攥紧了气阀的手柄,用力一扳 ——“咔嗒” 一声,手柄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墨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大徒弟额头上冒出冷汗,又试了两次,还是扳不动:“阀…… 阀门卡死了!”
周围的矿工们立刻哄笑起来:“我就说不行吧!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还不如多派些人来挑水呢!”
墨衡没理会那些笑声,快步走过去,蹲在阀门旁仔细看。他用手摸了摸阀门的边缘,发现结了层薄冰 —— 辽东太冷,管道里的水汽冻住了,把阀门卡住了。
“拿机油来!再拿个小锤!” 墨衡喊道。
工匠立刻递过机油和小锤。墨衡让大徒弟往阀门缝里滴机油,自己拿着小锤,轻轻往阀门上敲 ——“笃、笃、笃”,力道不大,却很有节奏。敲了十几下,他对大徒弟说:“再试试!”
这次,大徒弟一扳手柄,“嗤” 的一声轻响,阀门终于动了!
紧接着,汽缸里传来 “哐哧” 一声巨响 —— 那声音比在金陵时更响,震得旁边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活塞猛地往前推,连杆带着飞轮 “轰隆” 一转,转得比之前更快,皮带带动着水泵,“嗡嗡” 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连刚才嘲笑的矿工都闭了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泵的出水管。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一道浑浊的水柱从出水管里喷了出来!水柱有碗口粗,“哗哗” 地落在雪地里,瞬间积成了一个小水洼。水越喷越急,越喷越远,带着矿坑里的泥沙,在雪地上冲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出水了!真出水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矿坑口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老矿工跑过去,伸手摸了摸水柱,冰凉的水溅在他手上,他却笑得合不拢嘴:“真能抽!这铁家伙真能抽!” 年轻矿工们围着机器,看着飞轮不停转,听着活塞不停响,眼里满是兴奋 —— 他们再也不用顶着寒风,一趟趟往坑外挑水了!
墨衡站在人群里,看着那道水柱,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在金陵力工坊的日日夜夜,想起路上的风雪,想起刚才阀门卡死时的紧张 —— 现在,一切都值了。
可他没敢放松。接下来的日子里,工匠们分成两班,日夜守在机器旁。白天,他们跟着机器转,记录下每一个问题:“巳时,汽缸漏气,用石棉绳缠了三圈才堵住”“未时,飞轮轴承发热,加了猪油润滑”;晚上,他们围着油灯,把当天的问题记在册子上,每隔几天就由快马送回南京的力工坊。
力工坊里的工匠们收到册子,立刻照着改进 —— 把石棉绳换成更厚的,把轴承改得更光滑,新的零件做好了,再由快马送到辽东。
就这样,机器越用越顺,抽水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矿坑里的积水一天天减少,原本快要被淹的巷道,渐渐露出了干燥的地面。矿工们开始重新下井,矿坑里又传来了 “叮叮当当” 的凿煤声。
一个月后,捷报传回南京。
乾清宫里,朱允炆拿着捷报,手指轻轻拂过 “蒸汽机运转正常,矿坑积水已清,可正常采煤” 这几行字,突然笑出声来。王钺站在旁边,看着皇帝的笑容,也跟着松了口气 ——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救了一个矿坑,更是为大明撬开了一扇新的门。
窗外,金陵的春天快到了,柳枝已经冒出了嫩芽。朱允炆望向格物书院的方向,仿佛能听到力工坊里新的机器声 —— 那是比之前更响、更有力的 “哐哧” 声,是蒸汽的 “初啼”,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蒸汽的力量,终于挣脱了实验室的束缚,开始咆哮着,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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