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八年的春闱,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在大明的科举史上划下了新旧交替的印记。
金陵贡院外的红墙下,烫金的皇榜刚一悬挂,便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既有捋着胡须、盯着榜上前十名传统士子姓名点头的老儒,也有踮着脚、在榜尾搜寻 “格物书院”“应天府官立中学堂” 标注的年轻学子。
“你看那周明远,出身苏州格物分院,经义答卷虽只列中等,可那篇《江南水利疏议》,竟用数算推演河渠流量,连督水御史都在卷上批了‘务实可用’!”
“还有松江府中学堂的林婉儿,一个女子竟能在‘工商律例策’里点出市舶司税制的漏洞,阅卷官们争着传阅她的卷子呢!”
议论声里,几家老牌书香门第的马车悄悄驶离。往日放榜时,这些门第前总挤满道贺的宾客,今日却只剩朱门紧闭,门环上的铜绿在春日里透着冷清。与之相反,城南的格物书院分院外,红绸从门楼垂到街角,爆竹声如惊雷滚过青石板街,几个穿着新式学堂制服的少年,正举着同窗的捷报往闹市跑 —— 新学弟子能凭实务本事登科,这消息比春闱榜单更让百姓振奋。
科举这根指挥棒,终于不再只围着 “四书五经” 转。当朝堂开始接纳懂数算、通格物、知律例的人才,民间观望的目光也变了:开明的商户开始把儿女送进新式学堂,连往日只教女儿针线的富户,也愿掏学费让姑娘学算账、看图纸 —— 毕竟 “清贵” 不能当饭吃,可会算商船载货量、能看懂织机图纸的本事,却能让子女在日后的生计里站稳脚跟。
《全民教育法案》推行近两年,通都大邑的官立小学堂早已 “一位难求”。苏州府的官小甚至要加开晨课,才能容纳报名的学童;杭州府的学堂扩建时,百姓还主动出工帮忙 —— 教育的星火,正从城镇往乡野蔓延,眼看就要成燎原之势。
可燎原的路上,总藏着没烧尽的荆棘。
这日午后,朱允炆在文华殿批阅奏折,案上摊着教育革新司的规划图:湖广要在武昌、长沙建两所中学堂,江西则计划在南昌、九江设分院,图纸上用红圈标着选址,旁注着 “可容千名学子” 的字样。他刚在图上批了 “准行”,通政司的太监便捧着密奏匆匆进来,脸色凝重:“陛下,南直隶松江府急报。”
密奏拆开,字里行间满是火药味:松江府的几家大族,联合了当地守旧的士绅,竟煽动乡民阻挠新学堂建设。他们拿着写满 “圣贤言” 的木牌,在官府选址的田埂上喊口号,说 “新学堂不拜孔孟,专教奇技淫巧,会把子弟教成‘离经叛道之徒’”;更过分的是,上周刚建成的乡学塾馆,竟被一群不明真相的乡民砸了 —— 门窗被拆,课桌上的新书散了一地,连墙上挂的《皇明疆域图》都被撕成了碎片。
朱允炆指尖摩挲着奏疏上的墨迹,眸中并无波澜。他推行新政这些年,最清楚旧观念的顽固性 —— 那些大族的士绅,靠垄断 “科举门路” 世代享特权,新学堂让平民子弟也能读书登科,等于断了他们的利益根基;而乡民们不懂新政好处,只听士绅说 “土地被征了没饭吃”“子弟学新学丢祖宗脸”,自然容易被煽动。
他提起朱笔,在奏疏上落下遒劲的字迹:“着南直隶巡抚周伯昌严查首恶,按《皇明律》惩处,不必姑息 —— 但只惩主谋,勿牵累乡民。另,命《金陵新报》派记者往松江,采写新学堂学子的前程案例,比如去年松江中学堂毕业的徐二郎,如今在苏州织局管技术,俸禄比寻常秀才高两倍,让百姓知道新学能带来实在好处。学堂建设暂避乡野,先在府城、县城稳固根基,等民心顺了,再慢慢往乡下推。”
既不激化矛盾,又能敲山震虎,还能用舆论正视听 —— 朱允炆放下朱笔时,窗外的海棠正落着花瓣,他知道,教育革新本就是场慢功夫,得用时间和事实磨掉旧观念的棱角。
处理完松江的事,朱允炆没回后宫,而是往皇城西北角走去。那里有座青砖黛瓦的院落,门楣上挂着 “皇家英才苑” 的匾额 —— 这是他专为皇子皇孙设的学堂,也是他教育革新在皇室内部的 “试验田”。
苑内的气氛,和民间学堂截然不同。没有市井的喧闹,只有朗朗书声顺着窗棂飘出来。皇子们穿的不是绫罗绸缎,而是统一的青色学服,领口绣着银色的 “明” 字纹;课表排得满满当当:上午是经史典章与《皇明宪约》,由翰林院的老学士授课;下午是格物、数算、地理,讲课的是格物院的院士;傍晚还要去校场练武艺骑射,由禁军统领教招式。
朱允炆没让人通报,悄悄站在格物课的窗外。教室里,年轻的格物院院士李东阳正拿着楠木做的杠杆模型讲课,模型一端悬着铜砝码,另一端系着丝绳。“诸位殿下请看,” 李东阳拉动丝绳,铜砝码竟轻轻升了起来,“这便是杠杆之理 —— 只要找对支点,用小力气也能撬动重物。”
课桌上,几位皇子的反应各不相同:三皇子朱文圭托着腮帮子走神,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五皇子朱文璧对着模型指指点点,却连 “支点” 二字都说不明白;唯有坐在前排的嫡长子朱文奎,身子微微前倾,指尖在案上虚画着力臂的轨迹,眼神亮得像淬了光。
“李院士,” 朱文奎忽然举手,声音清脆,“若是把支点往砝码那边挪,是不是要花更大的力气才能拉动?”
李东阳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太子殿下说得对!支点离重物越近,力臂越短,所需的力气就越大 —— 这便是力臂与省力的关系。”
窗外的朱允炆悄悄颔首。他对朱文奎寄予厚望,不只是因为嫡长身份,更因为这孩子在新学里展现出的适应力 —— 别的皇子还在抵触数算、格物时,他已经能跟着先生的思路思考,这份求知欲,比身份更重要。
格物课结束后,朱文奎被太监引到了苑内的赏心亭。看到父亲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他连忙快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儿臣参见父皇。”
“方才课上,你问的那个问题,很好。” 朱允炆拍了拍身边的石凳,让他坐下,“你是怎么想到力臂和省力的关系的?”
朱文奎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父皇,儿臣前几日路过内务府的工地,看到太监们用滑车吊运巨木 —— 那滑车绳子绕在轮子上,拉起来比直接抬木头轻多了,儿臣觉得,这和杠杆的道理好像是一样的。”
朱允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能把学堂里的理论,和生活里的观察联系起来,这正是他推行新学的目的 —— 格物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 “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能从万物里悟道理,再用道理解决问题。
他伸手摸了摸朱文奎的头,语气温和却郑重:“文奎,你记住,格物之理藏在万事万物里。比如你看亭外的柳树,春风一吹就发芽,这是天时与草木的道理;你看亭下的石子,扔出去会落地,这是重力的道理。学好这些道理,不是为了应付功课,而是将来能用来治河、修城、改良农具 —— 让百姓过得更好,这才是读书的根本。”
朱文奎似懂非懂地点头,小脸上满是被肯定的喜悦。他一直知道父亲对自己期望高,今日才明白,原来学好新学,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可成长从不是一帆风顺的。没过几日,皇家英才苑迎来了季度考核,这是对皇子们这段时间学业的第一次大检验。
考核分三天进行:第一天考经史策论,第二天考数算、格物,第三天考武艺骑射。朱文奎在经史策论上向来拔尖,答卷时引经据典,还结合《皇明宪约》提出了 “轻徭薄赋需与兴修水利并行” 的观点,阅卷的老学士看了,忍不住赞一句 “有君王气度”,成绩自然名列前茅。
可到了数算科,一道涉及比例运算的题目,却难住了他。题目是 “某县修桥,原定三十人半月完工,若增加十五人,需几日完成”,朱文奎捧着卷子,脑子里只想着 “人数多了,时间肯定少了”,却算不出具体的比例关系,最后只能空着半道题交卷。
考核结果公布那天,红榜贴在英才苑的照壁上。朱文奎的名字在经史策论榜的榜首,可在数算榜的末尾,却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 不仅落在几位庶出兄弟后面,甚至比年幼的七皇子朱文壂还低。
那天傍晚,朱文奎没去上骑射课,一个人躲在苑内的梅树后偷偷抹泪。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该是兄弟中最优秀的。可这次数算考核的失利,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让他既委屈又沮丧:难道自己真的不如弟弟们?
他正擦着眼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文奎,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父亲。朱文奎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行礼,声音带着哽咽:“儿臣…… 儿臣给父皇丢脸了。”
朱允炆没有责备他,只是牵着他的手,走到梅树旁的石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块石子,又捡起一根树枝:“你看这石子,若是我把它扔出去,它能飞多远?”
朱文奎愣了愣,摇头道:“儿臣不知。”
“若是我用这树枝当弹弓,再扔这石子呢?” 朱允炆又问。
“能飞更远。” 朱文奎回答。
“是啊。” 朱允炆放下石子和树枝,看着他的眼睛,“经史策论是你的长处,就像这树枝;数算格物是你的短处,就像这没借助树枝的石子。一次考核失利,不是因为你不如别人,而是因为你在短处上还没下够功夫 —— 这有什么丢脸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朕当年推行新政,一开始反对的大臣比赞成的多,连你皇祖父留下的老臣都劝朕‘守旧制为好’,朕是不是该无地自容?可朕没放弃,一点点说服大臣,一点点推新政,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文奎,你要记住,在这英才苑里,你竞争的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你自己的不足;将来继承大统,你面对的不是朝堂上的争斗,而是天下的难题 —— 河要修、田要种、百姓要安居乐业,这些都需要真本事,不是靠‘嫡长子’的身份就能解决的。”
朱允炆握住儿子的肩膀,目光里满是期望:“朕要的不是一个从不犯错的太子,而是一个敢于面对失败、善于学习、能在挫折里成长的继承人。这次数算没考好,正好让你看清自己的短处,知道该往哪里用力 —— 这不是耻辱,是财富。”
朱文奎抬起头,看着父亲严肃却温和的眼神,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了。他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 “继承大统” 的重量,却懂了父亲的意思: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失败。他用力点头:“父皇,儿臣知道了。以后数算课,儿臣一定好好学,不会再让您失望。”
朱允炆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好。明日起,你可以找格物院的李院士,让他给你补补数算 —— 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朕。”
那天之后,朱文奎像是变了个人。数算课上,他不再坐着听,而是主动拿着卷子问李院士;下课后,他还会拉着懂数算的五皇子朱文璧一起讨论题目;甚至吃饭时,他都会拿着筷子和碗比划比例 —— 连皇后看到了,都笑着说 “咱们的太子殿下,总算开窍了”。
而皇家英才苑的变化,远不止朱文奎一人。看到太子如此用功,其他皇子也不敢懈怠:三皇子朱文圭不再走神,开始认真听格物课;五皇子朱文璧虽然数算好,却主动向朱文奎请教经史;七皇子朱文壂年纪小,却跟着哥哥们一起练骑射,摔倒了也不哭闹,爬起来继续练。
苑内的书声更响了,校场的呼喝更亮了,连格物课上的模型,都多了几个皇子亲手做的 —— 有朱文奎做的滑车,有朱文璧做的杠杆,还有朱文壂做的简易水车。
这一日,朱允炆又来到英才苑,站在格物课的窗外。教室里,李东阳正带着皇子们做 “水车灌溉” 的实验,朱文奎站在最前面,拿着小铲子给模型田里的 “禾苗” 浇水,一边浇一边给弟弟们讲解:“你们看,这水车的轮子转一圈,能把水提到田里 —— 轮子越大,转得越慢,提的水越多,这就是数算里的比例关系。”
窗外的朱允炆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了笑容。民间的教育星火还在蔓延,虽然有阻力,却挡不住燎原之势;而在帝国最核心的皇室里,新学的光芒已经照亮了继承人的心灵 —— 理性与求知的种子,已经在朱文奎心中生根发芽。
他知道,这颗种子将来会长成大树,撑起大明的未来。而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教育星火,终会连成一片火海,照亮这个古老的帝国,让它在新时代里,走向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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