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程大夫他们走了不到一炷香工夫,牧尘就坐不住了。
不是他不听话。是他心口那枚碎片,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警示的那种颤,更像是……共鸣?或者说是呼应?像是远处有人在唱歌,这碎片无意识地跟着哼了一声。
牧尘按着胸口,犹豫了半天,还是轻手轻脚溜出了门。
清晨的村子还没完全醒透,几缕炊烟懒洋洋地升起来,空气里飘着柴禾烧着的焦糊味和淡淡的粥香。可走在路上,牧尘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太静了。
不是没人声的静——已经有早起的人家开门洒扫,喂鸡喂鸭——是另一种静。那些惯常的清早响动,鸡鸣狗吠,孩子哭闹,妇人吆喝……都像是隔了层厚厚的棉花,闷闷的,听不真切。
他顺着小路往神木方向走。越走,那种“隔着一层”的感觉越明显。
直到转过最后一道土坡,月华神木完整地出现在眼皮子底下。
程大夫、村长和那几个村民就站在离神木三四丈远的地儿,没再往前。所有人都仰着脖儿,愣愣地瞅着前头。
牧尘也看去。
神木还是那棵神木,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可在它周围,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空气像是水波纹一样,微微地扭着、荡着。
就在那片荡着的光影里头,有东西。
不是实在的物件儿,更像是一段被忘了个干净、发了霉的记忆,突然被风吹开了灰。
牧尘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儿,穿着破破烂烂、看不出年头的甲胄,闷不吭声地围着一堆将熄未熄的篝火。没有声音,但牧尘仿佛能听见火星子爆开的“噼啪”声,能闻见皮子、铁锈混着血污的腥气。其中一个人影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个方向,是村子。
下一秒,画面“啪”地碎了。
像是被撕碎的纸,碎片还没落干净,另一段又冒了出来。
这次是个女子,穿着宽袖长裙,背对着这边,肩膀轻轻耸动着,像是在哭。她面前似乎是一道悬崖,或者是一条河?画面太模糊,瞅不清。她抬起袖子,像是在擦眼泪,动作哀婉得叫人心头发酸。
接着,是零碎的鼓点,几声嘶哑得不成调的呐喊,几段破碎得拼不成句的唱腔……
光影明明灭灭,一段接一段,没有章法,没有头尾,就那么冷不丁地冒出来,又冷不丁地没了。像一本被虫子蛀烂了的戏本子,随手一翻,掉出来的全是残页。
牧尘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昨晚感受到的那缕水袖似的灵光,此刻正清清楚楚地、一下一下地搏动着,与神木周围那些破碎光影的动静……严丝合缝。
“这、这是……”村长喉咙发紧,话都说不圆囵。
程大夫死死盯着那些光影,脸色越来越难看。过了老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灵介。”
“啥?”村长没听清。
“那些没主儿的执念碎片。”程大夫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了然,“神木吞了戏魅的灵韵,现在……它成了个共鸣器。这些埋在地脉里、飘在风里、困在时辰里的残念,都被吸过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神木周围的光影又换了一茬。
这次出现的,似乎是某个古早的祭舞。几个光着膀子、脸上抹着颜料的人影,围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火,跳着一种古怪的、浑身是劲儿的舞蹈。他们的动作野得很,又透着股诚心,嘴巴张得老大,像是在喊啥祷词,但没有声音。
一个站在程大夫身后的村民,忽然晃了一下。
他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跳舞的人影,瞳孔都散了,嘴里无意识地跟着动,手脚也开始轻微地、不协调地抽抽,像是在学那个舞。
“啪!”
程大夫反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脖颈上。
那村民浑身一哆嗦,像是从梦里惊醒了,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我刚才……”
“别看!”程大夫厉声道,“都低下头!别去瞅那些光影!”
众人慌忙照做,可那些光影已经像潮水一样漫过来了。
不是真个儿地靠近,是另一种侵入——它们散出来的那股子劲儿,那种强烈的、乱糟糟的、满是憋屈和遗憾的执念场,像看不见的雾,罩住了神木周围这一片。
牧尘离得最近。
他没法低头,也不能闭眼——那些光影是直接杵在他感知里的。他看见战死士兵胸口喷出来的血,感受到坠崖女子耳边呼啸的风,听见失落书生笔下墨汁滴在纸上的“啪嗒”声……
不再是“看”。
是“经历”。
当一段光影彻底裹住他时,他眼前一黑,再亮起时,他已经不是牧尘了。
他是那个士兵,手里攥着半截断矛,矛尖上还滴着温乎的血。胸口疼得钻心,喘气儿都费劲,每一口吸气都带着血沫子的腥甜。视线开始模糊,最后瞅见的,是灰蒙蒙的天,和几只打转儿的乌鸦。
黑暗。
再亮起,他是那个女子。河水冰得扎骨头,从口鼻灌进来,呛得肺叶子要炸开似的疼。身子往下沉,视线透过晃荡的水波,看见岸上模糊的人影在跑、在喊,可声儿越来越远。最后一点意识没了之前,她想的是:也好。
再黑暗,再亮起……
一段,又一段。
牧尘像个被扔进激流漩涡的破布娃娃,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去,抛出来,再卷进下一个。
每一段“经历”都真得吓人——疼、冷、怕、绝望——所有的滋味儿,都烙铁一样烫在他的魂儿上。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些乱糟糟的执念彻底撕吧碎、意识马上要沉进最深的混沌里时——
一个声儿,忽然刺穿了所有嘈嘈。
不是吼,不是喊,不是唱。
是哭。
女孩的哭声。
很轻,很细,却清楚得邪乎,带着南方水乡特有的、糯了吧唧的调调,可那调调里浸透的,是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绝望。
但在那一刹那,牧尘不光听见了哭诉。眼前更猛地一黑,随即闪过几个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骨头缝都冒寒气的碎片画面——
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被漏窗的寒风吹得明明灭灭,照亮一双冻得通红、骨节都有些僵硬、却异常执着地握着毛笔的少女的手。
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未干的墨迹上,“啪”地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湿痕——那不是雨,是泪。
紧接着,是石桥栏杆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滑的触感,死死抵着掌心。
最后,是无边无际、黑暗粘稠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以及那种冷——那不是冬天的冷,是抽走所有生命热气、仿佛连魂魄都要瞬间冻僵、封存的、绝对的死寂。
画面戛然而止。
“……信……我的信……”
“……河水……好冷啊……”
一声极轻、极飘忽,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深不见底的水域最深处传来的呢喃,接在了后面:
“……砚青哥……你……到底……在哪儿啊……”
这声儿只出现了一眨眼的工夫。
短得跟错觉似的。
下一秒,战鼓声、喊杀声、风雨声、火烧着的“噼啪”声——所有那些大而乱的响动又涌了上来,把那一丝儿微弱的哭声彻底淹了。
可牧尘记住了。
在经历了无数破碎的人生、尝遍了无数种死法和憋屈之后,这是第一个……像是在专门跟他说话的声儿。
等光影终于暂时散开时,牧尘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白得跟纸钱似的,额头、脖子、手背,所有露在外头的皮肉,都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晨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尘娃!”程大夫冲过来,一把架住他。
牧尘眼神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好半天才慢慢定在程大夫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啥,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那不是他的声儿。那是刚才某个“灵介”咽气前的那口气。
程大夫的手猛地收紧。
这一天,向家村是在一股子诡异又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劲儿里熬过去的。
戏台子拆了,戏班子天没亮就收拾铺盖卷儿走了,连工钱都没敢要全。村民们聚在祠堂前,听村长和程大夫掰扯“灵介”和“执念场”。掰扯了半天,大多数人还是听得云山雾罩,只明白了一件事:
神木那边,晚上不能去。
靠近了,会做噩梦,会看见不该看的,会……变得不像自己个儿。
恐慌像滴进清水里的墨汁,一点点化开。
有人开始收拾包袱,说要回娘家住几天;有人翻箱倒柜找出不知哪年求的护身符,挂满了门窗;更有几个老人,午后偷偷摸摸结伴上了山,去了那座早就荒了、连门都塌了半边的山神庙。
“拜拜菩萨吧。”拄着拐的王婆子叹着气,颤巍巍地往积满灰的功德箱里塞了几个硬币,“这日子……太邪性了。”
庙里没香,他们就捡了几根枯树枝,对着斑斑驳驳、漆皮都掉了的菩萨像拜了又拜。香烟缭绕(其实根本没点着),混着陈年的霉味儿和灰尘,呛得人眼发酸。
“菩萨保佑,”王婆子念念有词,“让那些东西……赶紧散了吧。”
可菩萨垂着眼,似笑非笑,闷不吭声。
日头偏西的时候,牧尘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他坐在神木小屋的炕沿上,手里捧着一碗程大夫刚熬好的安神汤,小口小口嘬着。汤苦得他舌根发麻,但那股热乎气儿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把骨头缝里那股寒意撵走了一些。
向奶奶坐在他对面,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想说啥,又不知道咋开口,最后只是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程大夫在屋里踱来踱去,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
“这样不行。”他站定,看向牧尘,“你不能再靠近神木了。那些灵介的执念场,对普通人只是搅和,对你……是在耗你的魂儿。”
牧尘放下碗,碗底和炕桌碰出“叮”一声脆响。他摇摇头,声儿还有点沙,但很清亮:“我躲不开。”
顿了顿,他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碎片……在呼应。离得越远,它越毛躁。”
这是实话。下午他试着往村口方向走了一段,离神木越远,胸口那枚碎片就颤得越厉害,不是警示,更像是……一种焦躁的拉扯。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儿,把他和神木死死拴在一块儿。
程大夫沉默了。
他知道牧尘说的是真的。神树心碎片和牧尘的血脉、和月华神木,已经形成了一个三角儿似的、又稳当又脆生的共生关系。硬掰开,后果不敢想。
窗外,最后一抹日头沉进了西山。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墩墩的布,慢慢儿地盖了下来。
牧尘躺在炕上,睁着眼,瞅着屋顶的椽子在黑暗里慢慢糊成一片。
他知道,那些破碎的光影又要来了。
那些战死的,殉情的,憋屈的,祷告的……他们一辈子的遗憾、不甘、执念,会像涨潮一样涌过来,把他淹了。
而这一回,兴许……还会有那个女孩的哭声。
“信……我的信……”
“河水……好冷……”
牧尘闭上眼。
他不再挣扎。
任由那冰凉的河水,漫过口鼻。
任由那断矛,刺穿胸膛。
任由那些不属于他的悲欢生死,一遍又一遍,碾过他七岁的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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