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槌“咔嚓”那声脆响,在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场子里,就跟炸了个炮仗似的。
戏班班主盯着手里那半截木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他那手攥得死紧,指节白得跟刚剥出来的葱段子似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呸”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星子,把断槌往地上一扔,那动静跟扔砖头没两样:
“这戏……以后不敢唱了。”
不敢唱了。
这话像块冻硬的土疙瘩,砸进人堆里,砸得大伙儿心口发闷。
月光重新洒下来,冷冷清清,照着满地狼藉——翻倒的长凳、滚了一地的瓜子皮、几只跑丢的布鞋。
戏台子还在那儿杵着,可那两盏汽灯的光晕跟被鬼掐了脖子似的,惨白惨白地悬着,把竹架子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活像给地皮划了好几道血口子。
人群里有人长长地“唉——”了一声,那声儿拖得老长,跟破风箱漏气似的。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这口气憋得太久了,从建军那小子摇摇晃晃走出来开始,一直憋到天地变色、鬼哭狼嚎,再憋到刚才那声跟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似的脆响。
“完……完事儿了?”有人试探着把脑袋从胳膊肘底下抬起来,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
没人搭腔。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牧尘身上。
那孩子站在老槐树投下的阴影边沿,背挺得笔直。
月光照着他半边脸,能看见他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子,在月光底下亮晶晶的,跟撒了把碎盐似的。
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指头一根一根地舒展开,手心里好像还攥着点啥看不见的热乎气儿——不是烫,是那种春天头一场雨过后,土坷垃里冒出来的那股子暖和气儿。
程大夫第一个走过去,脚步有点打飘。他在牧尘跟前蹲下,三根手指头搭上孩子腕子,那动作熟得闭着眼都能摸准地方。
诊了半天,他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魂稳了。”程大夫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得能听见蚂蚁爬的场子里,字字都砸进人耳朵里,“就是精气耗得厉害,得养。”
人群里这才“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不是炸,是那种憋久了终于能喘气的动静。
“我的老天爷啊……”张老三撅着屁股去捡自己的旱烟袋,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捡了掉,掉了捡,来回折腾了三趟才攥到手心里,“这他娘的都是啥事儿啊……”
“建军呢?”有人一拍大腿想起来。
向婶子这才“嗷”一嗓子哭出来,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扑向还瘫坐在地上的向建军。
建军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身子僵得跟木头桩子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头,里头空得能跑马。
过了好半天,他才慢腾腾地、试探着抬起手,在他娘后背上拍了拍。
拍得很轻,轻得跟羽毛拂过似的,动作也生疏得像是头一回干这事儿。
可那确实是“向建军”的动作。
村长用力拿袖子抹了把脸,那袖子在脸上蹭得“刺啦”响。他转向向老太爷,嗓子眼儿里挤出句话:“太爷,这算是……完事儿了?”
向老太爷拄着拐,脖子伸得老长,望着夜色里头那棵月华神木的黑影子。
神木静静立着,枝叶在月光底下泛着一层油汪汪的绿光,看着比先前好像还透亮了点儿。
老头儿看了很久,久到村长脖子都仰酸了,正要再问,他才慢吞吞地开口:
“戏魅散了。执念消了。”顿了顿,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但神木吃了它的灵韵。”
这话说得含糊,可程大夫听懂了。他扶着牧尘起身,也扭着脖子往神木那边瞅,眼神深得跟口老井似的。
牧尘被程大夫扶着往家走的时候,偷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是累。是他“看”见了别的东西。
就在他心口偏左一点儿——那是神树心碎片藏的地儿——多了条光丝儿。很细,很软,跟戏台上虞姬甩出去的水袖尖儿一个样,又像春天柳树梢上最嫩的那抹黄芽儿。它在碎片里头慢悠悠地转着圈儿,转到哪儿,那儿莹白的光晕就跟着轻轻晃一下,一圈一圈的,安生得叫人心里头踏实。
是,踏实。牧尘说不清是啥感觉,就觉得,以前的神树心像块温润的好玉,好是好,终归是个“物件儿”。现在这玉里头,像是住进了一缕会喘气儿的魂儿。
程大夫觉出他脚步顿了一下,低头问:“咋了?”
“没。”牧尘摇摇头,把涌到嗓子眼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也说不明白,只觉得不赖,甚至……还挺得劲儿。
当晚,牧尘睡得很死。
不是前些日子那种被抽干了筋似的昏睡,是真正的、好久没尝过的黑甜觉。连个梦渣子都没有,一觉闷到天光大亮,直到公鸡叫了第三遍,窗纸透出蟹壳青的天色。
他睁开眼的时候,浑身松快得跟卸了担子似的,连骨头缝里那股赶也赶不走的寒气都淡了不少。刚要爬起来,就听见外间传来向奶奶压得低低的说话声:
“……真没了?你瞅准了?”
“瞅准了。”是程大夫的声音,也跟做贼似的压着,“我蹲了半宿,神木安生得很,建军那屋也没再闹腾。应该是真过去了。”
牧尘蹑手蹑脚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瞅。
向奶奶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把柴禾,却没往灶膛里送。她侧着身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像是想信又不敢全信。
程大夫站在门口,背对着牧尘,正抻着脖子望院子外头。晨光勾出他清瘦的影儿,那件总收拾得板板正正的长衫,下摆沾了好些泥点子,他也顾不上拍打。
“那……”向奶奶顿了顿,“尘娃子能搬回来了不?”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跟试探水温似的。
程大夫没立刻搭腔。过了老半天,他才转回身,脸上是牧尘看惯了的、温和里头带着思量的神情:“再等等。神木刚吞了灵韵,气儿还没喘匀。尘娃子离得近些,对他、对神木,兴许都更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村长的粗嗓门在院门外喊:“程大夫!程大夫起了没?”
程大夫应了一声,拉开门。
村长没进来,就站在门外,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赖,就是那种熬了大夜之后的蔫巴样儿,眼底还带着没散干净的惊魂。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都是熟脸,个个眼圈发黑,跟让人揍了似的。
“咋了?”程大夫问。
村长搓了把脸,那手在脸上搓得“沙沙”响,像是在肚子里打草稿,最后叹了口气:“昨晚上……大伙儿都没睡踏实。”
程大夫眉毛一挑。
“不是做噩梦。”村长摆摆手,“是……听见响动了。”
牧尘心里“咯噔”一下。
村长接着说,声音压得更低了,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不是人声,是……唱戏的声儿。也不是整段的,就一句半句,咿咿呀呀的,隔一会儿飘过来一句。还有鼓点,轻轻的,咚、咚,跟心跳一个动静。”
他身后一个村民忍不住插嘴:“我还看见光了!就神木那边,一闪一闪的,绿莹莹的,里头好像有人在动弹……在跳舞?还是比划啥?”
程大夫脸色“唰”地沉了下来。
他昨晚确实蹲了半宿,但心思主要搁在牧尘和建军身上,也瞄过神木,并没见啥异常。难道……
“走,瞅瞅去。”程大夫说着就要出门,走到院门口又刹住脚,回头对还扒着门缝的牧尘说:“尘娃,你在家,别出来。”
牧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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