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惠帝元康九年,四月。
暮春的洛阳,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明媚时节,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躁动与不安。自洛水祓禊之宴过去月余,那日军报带来的隐忧,非但没有随时间消散,反而如同侵入骨髓的湿气,在陈望的心头凝结成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秘书监廨房内,陈望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典籍卷宗之间。初夏的阳光透过高窗的窗棂,在弥漫着陈旧竹简和新鲜墨汁气味的空气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手中握着一卷《汉书·地理志》,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记载并州朔方、五原郡的竹简上。那些枯燥的地名、户口数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烽火连天、胡骑纵横的惨烈图景。
同僚们的低语声,像蚊蚋一样不时钻入他的耳中,搅扰着他本就纷乱的思绪。
“听说了吗?并州那边,匈奴刘渊公然在左国城称汉王了!”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夸张的惊诧响起,是负责整理起居注的郎官李贽。他惯会打听消息,语调总是带着几分故弄玄虚。“竟敢僭越建制,设立百官,还建了个什么‘元熙’的年号,扬言要‘绍修三祖之业’,延续汉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沐猴而冠!”
廨房另一角,正在慢条斯理沏茶的老书吏孙伯头也不抬,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吴地口音的沉稳语调劝诫道:“李郎,慎言,慎言呐…贾常侍与诸位公卿自有主张。不过是疥癣之疾,癣疥之患,待朝廷天兵一到,顷刻间便叫它灰飞烟灭。”只是这劝诫听起来,底气并不如何充足,反倒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孙老所言甚是,只是…”接话的是坐在陈望斜对面的博士赵琰,他放下手中的《庄子》,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真实的忧色,“只是苦了并州的百姓…昨日我偶遇一位自并州上党逃难来的故人,言及离石、左国城一带,已是胡骑纵横,村落为墟,百姓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啊…”
“唉,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贽摇头晃脑地接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不过,赵博士也不必过于忧心。昨日石卫尉金谷园的新诗会,那才叫精彩!王夷甫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句,真是清雅绝伦,意境高远!还有那位新近自江东来的顾家女公子,一曲《明君怨》,哀婉缠绵,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话题迅速从并州的血火惨状,转向了名士的风流韵事和诗赋技巧的品评。廨房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众人纷纷加入讨论,比较着近日各家门阀诗会的高下,仿佛千里之外的战乱只是戏台上的故事,与这帝都的太平岁月毫不相干。
陈望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笔尖饱蘸的墨汁,不知不觉滴落在展开的竹简上,晕开一小团污迹,模糊了几个古老的篆字。他猛地惊醒,放下笔,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帛,小心翼翼地吸附墨渍,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比那布帛还要冷硬。
刘渊称王!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寇边掳掠,而是公然树旗立国,与洛阳的晋室分庭抗礼了!这是自汉末以来,塞外胡族首次在中原腹地建立如此规模的政权。可在这帝国的中枢,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竟只沦为廨房内一丝可有可无的谈资,迅速被风花雪月所覆盖、消解。这种集体性的麻木,比胡骑的刀箭更令人感到恐惧。
他再也无法安心读书,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索性起身,将竹简稍作整理,对孙伯低声道:“孙老,我欲去兰台查阅几卷前朝关于西域都护府的旧档,此处暂且劳您看顾。”
孙伯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他一下,似乎洞察了他心中的烦闷,缓缓点了点头:“去吧,年轻人,多走走也好。只是…莫要走得太远。”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带着长辈般的关切与隐忧。
陈望拱手一礼,逃也似的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廨房。
秘书监在宫城西南隅,毗邻皇家库府和存放兵甲器械的武库。他没有真的去兰台,而是信步由缰,沿着高大的宫墙下的阴影,漫无目的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宫巷幽深寂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照在墙角滋生的青苔上。
不知不觉,他穿过几条宫巷,来到了南宫门外的一处宽阔广场。这里视野豁然开朗,远处是巍峨的宫阙飞檐,近处广场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日是百官朝会前聚集等候之所,显得空旷而庄严。
而广场的尽头,高大的阙楼之下,赫然矗立着一对巨大的铜骆驼。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铜驼”。它们历经汉魏风云,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岁月,昂首向天,姿态雄健,在初夏愈发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幽暗而沉重的金属光泽。这对铜驼,曾是强汉赫赫武功、远抚西域、万国来朝的象征,承载着一个伟大时代的辉煌记忆。
可如今,铜驼依旧,眼前的景象却已殊异,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荒凉。只见铜驼巨大的基座周围,甚至那粗壮的蹄踝之间、庞大的腹胯之下,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丛丛、一簇簇野生的荆棘和蒿草。这些植物无人清理,在春风夏雨滋润下,有的已然长得半人高,枝叶恣意伸展,甚至有些枯黄的藤蔓缠绕上了铜驼的脖颈。更有几只乌鸦,聒噪着落在铜驼头顶冰冷的金属上,留下斑斑点白的污迹。
“黍离之悲…”陈望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诗经》中的这个古老词汇。昔日庄严肃穆的宫前广场,象征帝国荣光的铜驼,如今竟被荒草荆棘包围,鸟雀粪污点缀,一种物是人非、江山残破的悲凉感,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这不仅仅是疏于打理,更像是一种隐喻,一种征兆——帝国的精力已经衰竭,连门面的光鲜都无力维持了。
他正凝望间,忽闻一阵清脆的鸾铃声和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自宫门方向传来。只见一队装饰极为华丽的车驾,在众多身着鲜亮服饰的侍卫、宦官和美貌婢仆的簇拥下,缓缓驶过广场。车队中央那辆主车尤为醒目,车盖以翠羽装饰,车帘竟是用无数颗大小均匀的南海珍珠串成,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耀人眼目。车驾尚未行近,一股浓郁奇特的异香便随风飘来,非兰非麝,闻之令人心旌摇曳。
“是贾常侍府上的车驾…看这规制,怕是常侍夫人出行…”身旁有路过的低级官吏低声惊呼,语气中带着敬畏与羡慕。
陈望与其余几个恰好经过的官员、兵士纷纷避让到道旁,躬身垂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珍珠帘后似乎有一道淡漠、甚至带着些许慵懒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扫过他身后那堆布满荆棘的铜驼,目光中没有任何波澜,就像看到路边的石头草木一样,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车驾迤逦远去,留下满街久久不散的香风和车轮扬起的细微尘埃。
“铜驼荆棘,贾午香车…”陈望的耳边,仿佛又炸响起了洛水边那个夜晚,周横那沙哑而愤世嫉俗的声音,“…华屋着火,犹自歌舞!”眼前的景象,与月前洛水边的烟花盛宴何其相似!这帝都,这皇城,从上到下,似乎都患了一种深入膏肓的癔症,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视而不见,对象征衰败的征兆无动于衷,依旧沉醉在极度奢华、极度精致的自我麻醉之中。
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与不甘的强烈冲动,促使他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声音再微弱,哪怕如同螳臂当车,他也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猛地转身,不再散步,而是快步沿着原路返回秘书监。
回到廨房,他无视了同僚们投来的略带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尚可的蔡侯纸(时虽多用竹简奏事,但纸张因其轻便,已渐流行于非正式文书往来),取过笔墨,略一凝神,便奋笔疾书。他未敢在信中直言并州局势的危急或指责朝政,而是以整理地理志所见为引,委婉提及前朝强盛时对西域的经营、对胡族的有效控驭,对比当下边防之重要。接着,笔锋一转,写到今日在宫前所见铜驼荆棘之象,言及此乃“国之名器”,“观瞻所系”,若任其荒芜,恐伤天下士民之心,损朝廷威严。他恳请上官能留意于此,即使军国大事繁忙,亦当维护此类象征之物,以振奋发之气。
他写得很快,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写完后,他仔细读了一遍,封好,又觉得意犹未尽,心中块垒仍未消解。他找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孙伯,将信递过去,低声道:“孙老,您人面熟,能否设法,将此信…递到御史中丞傅祗傅公门下?不必言明是我所写。”
傅祗是朝中少数以刚正敢言着称的老臣,陈望对他抱有一线希望。
孙伯睁开眼,接过那封并无署名的信,在手中掂了掂,混浊的眼睛深深看了陈望一眼,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只缓缓点了点头,将信小心纳入袖中:“老夫…试试看吧。”
信送出后,陈望心中稍安,仿佛完成了一件压抑已久的使命,胸口的闷气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那卷《汉书·地理志》,试图强迫自己沉入故纸堆中。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他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那位以刚直闻名的傅御史,并无任何奏章或举动提及铜驼或边备之事。而宫阙广场下的铜驼,依旧在春日暖阳和渐起的夏风中,与那些顽强的荆棘蒿草为伴,无人理会。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现实的寒风中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反倒是四五日后的一个傍晚,廨房同僚都已散去,陈望正准备回家,孙伯悄悄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对陈望道:“陈郎,你月前…是否在洛水祓禊之宴席外,与一位自幽州来的军汉,有所交谈?”
陈望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尽力保持平静,点头道:“确有一面之缘,彼时在洛水边偶遇,交谈不过数语。长者…何出此言?”
孙伯花白的眉毛紧蹙,叹道:“祸从口出,慎之,慎之啊!老夫也是方才听一位在兵部任职的老友提及,那军汉名唤周横,性情乖戾偏激,在军中便常有怨谤上司、非议时政之言。你与他有所交往,恐已惹得某些人不喜。近日…兵部已寻了个‘核查边镇军械损耗’的由头,将他调往西北凉州敦煌郡一处苦寒边陲的烽燧去了…名为平调,实是明升暗降,此生…恐难再返中原了。”
陈望如遭雷击,僵立当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瞬间冰冷。周横!那个在洛水边,仅凭一面之缘,便一针见血道破时局真相的耿直边将!他那辛辣而饱含忧愤的话语,犹在耳边,竟已成绝响!而他,竟因与自己的那一次短暂交谈,便遭此厄运,被远窜绝域,葬送前程!这帝都,不仅麻木,而且如此黑暗,如此容不得半点逆耳之言、清醒之声!
孙伯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身形微晃,连忙扶住他,宽慰道:“陈郎亦不必过于忧惧,你毕竟是读书人,又有官身,且在秘书监此等清要之地…只是,日后还需谨言慎行,如临如履,莫要再与那等粗鄙军汉往来,免惹是非,徒招祸端啊…”老者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善意,但听在陈望耳中,却字字如锤,砸碎了他对这座皇城最后的一丝幻想。
孙伯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蹒跚着离去。空荡的廨房内,只剩下陈望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布满卷宗的墙壁上,显得无比孤独。四周高大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竹简,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要将他吞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张由权力、冷漠和恐惧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是何等严密而可怕。他那只为尽一份心而写下的信,显得何等天真、何等可笑!
他不知在廨房中呆立了多久,直到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廨房内一片昏暗。他才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踉跄着走出宫门,向永康里的家中走去。
洛阳城的夜市已经开始,灯火初上,人流如织,叫卖声、笑语声不绝于耳。但这片繁华喧嚣,此刻在陈望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水幕,模糊而遥远。他穿行其间,只觉得浑身发冷,周围的热闹反而更衬出他内心的死寂。
终于回到那间位于永康里小巷深处的租住小屋。木鞮早已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粟米粥,一碟盐渍的菜菹。孩子很懂事,这些时日已将这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见陈望面色灰败、神情恍惚地回来,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盛好粥,摆好筷子,用那双清澈又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望着他。
陈望看着木鞮,看着桌上简陋却温热的饭食,心中百感交集。这孩子,这个乱世的孤儿,此刻竟成了这冰冷帝都中,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的存在。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摸了摸木鞮的头,坐下端起了粥碗。粥是温的,但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这一夜,陈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周横那黝黑的面容、沙哑的声音、以及那愤世嫉俗却又洞察世事的眼神,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想起那夜分别时,周横说“待文书到手便回边镇,那里虽苦却真实。”如今,他确实回了边镇,却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去了一个更加苦寒、更加遥远的“真实”之地。而自己,却还困守在这虚假的、令人窒息的繁华囚笼之中,前途茫茫,又能做些什么?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上篇约9000字,通过秘书监见闻、铜驼荆棘的象征、上书无果、周横被贬等一系列事件,层层递进地描绘了朝廷的麻木不仁、言路堵塞与政治黑暗,使陈望的忧惧、愤懑和无力感达到一个高峰,为下篇更强烈的冲击做铺垫。)
第二章 铜驼荆棘(下)
接下来的日子,陈望过得浑浑噩噩。他依旧每日按时去秘书监点卯,将自己埋首于故纸堆中,试图用繁琐的校勘工作麻痹自己。但常常是对着一卷竹简良久,目光空洞,脑海中却是一片纷乱,一字未读。同僚们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或者察觉了也漠不关心,依旧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最近某位名士的放达言行、某家府上新排的乐舞、以及江东新送来的一批“鲛绡”如何轻薄珍贵。偶尔有人提起并州战事,也很快被这些更“风雅”、更“有趣”的话题冲散。帝都的生活,表面看来,依旧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但陈望知道,这潭死水的深处,早已是腐臭不堪。
这日散至较早,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廨房内更觉气闷。陈望心绪烦闷至极,不愿即刻回到那间同样逼仄的小屋,面对木鞮那懂事却更让他心酸的目光,便信步在洛阳城南的街市间漫行。这一带毗邻南市和多个里坊,比城北的官署区杂乱喧嚣许多,三教九流汇聚,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路面的吱呀声、以及牲畜的嘶鸣声,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食物腐败的酸馊气、廉价脂粉和香料、以及行人汗渍的复杂气味,形成一种浓烈而粗粝的市井气息。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最热闹的南市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开阔的斜街。行至一处十字路口,忽见前方人头攒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阵阵粗暴的喝骂声、皮鞭抽打的脆响、以及凄厉的哭喊声从人群中心传出,压过了市井的喧嚣。
陈望本不欲多事,他深知在这帝都,好奇心往往意味着麻烦。但就在他准备绕道而行时,人群缝隙中,他瞥见了熟悉的皂隶服色,以及几个被粗糙绳索捆绑着、衣衫褴褛、肤色毛发与汉人迥异的身影。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踮起脚尖,向人群中心望去。只见场地中央,几名膀大腰圆、面色凶狠的市掾属吏,正手持皮鞭、木棍,凶神恶煞地驱赶、推搡着十余名被绳索串联捆绑着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面黄肌瘦、惊恐万状的孩子。他们大多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皮肤因日晒而粗糙黝黑,显然并非中土人士。他们个个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麻木和绝望,在吏员的呵斥鞭打下,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个像是头目的吏员,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破旧木箱上,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唾沫横飞地向着围观的人群高声叫嚷,声音嘶哑却极具煽动姓:
“都来看!都来瞧!看清楚喽!这些可都是自并州、幽州那边逃难过来的杂胡!有匈奴、有羯奴,还有那几个婆娘,是鲜卑货!朝廷仁德,怀柔远人,许他们入城乞食,给条活路!可这帮狼崽子,天生反骨,不服王化,不懂感恩!偷鸡摸狗,抢掠坊市,滋扰生事!按大晋律法,本应收押入监,严惩不贷!今有咱们洛阳令贾公,明镜高悬,慈悲为怀,特准将此辈贱奴发卖,以儆效尤!有缺奴仆苦力的,有要填房暖床的,速来竞价!便宜卖了!壮奴八千钱!妇孺折半!机不可失啊!”
陈望的心直往下沉,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涌上心头。他认得这种场景,这是官办的“人市”。这些胡人,看其形容憔悴、拖家带口的样子,多半是边境战乱的难民,为了活命逃难至此。或许其中确有人因生活所迫,有些许偷摸行为,但更多的,恐怕只是无力缴纳各种苛捐杂税,或是被胥吏寻衅构陷,便被冠以“扰乱治安”的恶名,公然发卖为奴,如同牲畜一般。
周围看客的反应,更让他心寒。有面无表情、漠然旁观的;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的;更有甚者,一些看似富商或大户人家管家模样的人,竟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像挑选牲口一样,用力捏捏那些壮奴胳膊上的肌肉,检查他们的牙口,甚至粗暴地掀开妇人的头发看看面容,引来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屈辱的哭泣。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捆绑的鲜卑老妇,或许是因为目睹孩子受惊哭喊,情绪激动,挣扎着想要去安抚,被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吏员认为是不服管束,骂骂咧咧地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老妇破烂的衣衫应声裂开一道口子,枯瘦的背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她惨叫一声,踉跄着跌倒在地。
“阿婆!阿婆!不要打阿婆!”老妇身旁那个约莫只有六七岁的鲜卑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不顾一切地扑到老妇身上,用生硬而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那吏员似乎打顺了手,或是觉得威严受损,脸上横肉一抖,扬起鞭子又要朝着抱在一起的老少抽下!“贱奴!还敢嚎!”
小女孩那绝望、无助、充满了原始恐惧的哭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穿了市井的喧嚣,也狠狠地扎进了陈望的心脏最深处!这哭声,与他记忆中木鞮那惊恐的眼神,与这乱世中无数个破碎家庭里孩子们的哭声,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混杂着愤怒、怜悯、以及长期压抑的屈辱感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力气排开身前的人群,踉跄着冲到了场地中央,挡在了那扬鞭的吏员和倒在地上的祖孙俩之间,因为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但却异常清晰地朗声喝道:
“住手!”
那扬鞭的吏员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弄得一愣,鞭子悬在了半空。他上下打量着陈望,见对方虽然衣着朴素,不过是寻常布衣,但身形挺拔,面容清癯,眉宇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不像是寻常的市井小民,倒也不敢立刻发作,只是停下鞭子,斜睨着眼睛,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何人?敢来管官府的闲事?妨碍公务,可知是何罪过?”
陈望强压住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和翻腾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拱手道:“在下秘书监吏员陈望。敢问这位上官,这些妇孺老弱,所犯何罪,竟要当街发卖,受此鞭笞,形同牛马?”
那吏员头目见来了个有官身的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秘书监吏员,品级未必比自己高,但毕竟是中枢衙门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官腔和倨傲:“哦?原来是秘书监的陈书吏。失敬失敬。不过,此事乃洛阳令贾公钧旨。这些杂胡,不服王化,扰乱治安,屡教不改。发卖为奴,令其有所管束,已是贾公格外开恩,彰显朝廷仁德了。陈书吏还是莫要多管闲事,速速离去为好,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话语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威胁意味。
陈望知道与这些狐假虎威、执行命令的小吏争论律法道理纯属徒劳,他们眼中只有上峰的命令和可能的油水。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既然如此,按市价,那个老妇与这个幼女,我买下了。”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他今日出门,所带钱资不多,但买下这看似最不值钱、最可能被折磨致死的妇孺,应还勉强够用。
那吏员头目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他歪着头,看着陈望,仿佛在看一个稀奇的怪物:“嗬!没看出来,陈书吏倒是个心善的菩萨心肠。可怜这些杂胡贱奴?想买下她们?”他拖长了语调,摇了摇头,用鞭梢指了指被捆在一起的那两个虽然面带菜色但骨架粗大、显然还有把力气的羯族壮年男子,“可惜啊,陈书吏,你这善心发得不是地方。这批货,是捆着卖的,要买,就得连旁边那两个壮奴一起买下。概不拆零!这是规矩!”
陈望的心猛地一沉,顺着他的鞭梢看向那两个被捆在一起、面色麻木、眼神空洞如同死水的羯族男子。他知道,加上这两个“壮奴”的价格,绝对是他这样一个清贫小吏无法承担的。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周围的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哄笑和议论声。
“这书呆子,还想学人充善人…”
“没钱就别出头嘛…”
“秘书监的?怕是读书读傻了…”
那吏员头目不再理会面红耳赤、僵立当场的陈望,脸上带着胜利者的鄙夷,转向围观的人群,声音更加响亮地吆喝起来:“都听见了吧?有要的没有?便宜卖了!买回去垦荒、挖矿、修陵,最是划算不过!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油滑而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在陈望身后响起:“哎呦,这不是陈兄吗?怎的在此与这些胥吏置气?平白失了身份。”
陈望茫然回头,见是同僚张珩。张珩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湖绸长衫,头戴缣巾,手中摇着一把题了字的折扇,面带红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凑近陈望,用折扇半掩着嘴,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陈兄啊陈兄,叫我怎么说你好。跟这帮底层胥吏、市井之徒,有什么好理论的?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你要真可怜这些胡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又带着点炫耀的笑容,扯了扯陈望的袖子:“…不如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那才叫惨呢…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可怜虫!比这些能卖上价的,可惨多了!”
陈望本不欲理他,心中充满了厌烦。但张珩最后那句话,“那才叫惨呢”,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心中最敏感、最痛苦的那根神经。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张珩的手,而是默然无语地,像个木偶一样,被他半拉半拽地,挤出了这片令他感到无比屈辱和窒息的人群。
张珩显然对城南一带极为熟悉,他带着陈望,不再走大路,而是专挑那些狭窄、肮脏、阴暗的巷弄穿行。七拐八绕,越走越是偏僻,周围的建筑也从普通的民房,变成了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茅草棚。空气中的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恶劣,腐臭、尿臊、以及某种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终于,在靠近南面城墙根下的一处极为开阔但又异常肮脏的角落,张珩停下了脚步。他用扇子指着前方,语气中带着一种展示奇观般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兴奋,说道:“瞧见没?陈兄,就是这儿了。这才是洛阳城里,真正的人间地狱!”
陈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即使他自认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只见高大的洛阳城墙根下,密密麻麻、毫无章法地搭满了无数低矮破烂的窝棚。这些窝棚用的材料五花八门,有的是捡来的碎布烂衫,有的是发霉的茅草,有的是不知从哪儿拆来的烂木板,甚至还有用泥土胡乱糊起来的洞穴。它们紧紧挨着,一个挤着一个,连绵出去,一眼望不到头,形成了一片巨大、丑陋、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棚户区。这便是洛阳城官方默许,或者说无力清理的“难民营”、“流民窟”。
棚户之间的空隙,流淌着墨绿色、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各种垃圾堆积如山,苍蝇蚊虫嗡嗡作响,成群飞舞。无数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人,如同鬼魅一般,或蜷缩在窝棚口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或直接躺在污秽的地面上奄奄一息,更多的人则是在垃圾堆里徒劳地翻捡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其中有明显是中原汉人模样的,也有大量头发卷曲、高鼻深目的胡人,男女老幼皆有,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行尸走肉。
几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为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已经发黑霉变的饼渣,正在污水中厮打哭喊,状若疯狂。一个老妇人,正用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小心翼翼地接取从古老城墙缝隙里缓慢渗出的、浑浊不堪的脏水…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陈望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瞧见没?”张珩用扇子死死掩着口鼻,眉头紧皱,显然也受不了这冲天的臭气,但他的语气却愈发显得“见识广博”,“…城里实在容不下这么多贱民,都赶到这里,任其自生自灭。每天天亮,都有饿死的、病死的,官府派人用破席子一卷,拉出城往乱葬岗一扔了事,比清理垃圾还省事。嘿,比起刚才集市上那些还能卖几个钱的,住在这儿的,才是真正的可怜虫,运气差到没边儿了!”
陈望望着这真正的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他之前所见所感的那些危机、那些不平、那些苦难,与眼前这赤裸露骨、规模巨大的惨状相比,竟显得那么“文雅”,那么“遥远”!这才是乱世最赤裸、最残酷、最不加掩饰的真相!就在这帝国的都城脚下,天子眼前,煌煌洛阳,竟然存在着这样一片被刻意遗忘和掩盖的炼狱!
张珩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陈望濒临崩溃的状态,或许是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还在喋喋不休地卖弄着他的“见识”:“…所以说啊,陈兄,个人自有个人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我能在秘书监当差,虽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但好歹有份安稳饭吃,有间瓦房遮头,已是天大的造化,祖上积德了!何必为这些命如草芥的蝼蚁之徒劳心费力?徒增烦恼!走走走,我知道这附近新开了一家酒肆,虽比不得北里的,却也有几分野趣,听说新来了几个粟特胡姬,貌美善舞,酒也醇厚…我请客,去去这晦气!”
说着,张珩便伸手过来,想要拉陈望离开这个在他看来污秽不堪的地方。
就在张珩的手即将碰到陈望胳膊的那一刻,陈望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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