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哥?”
黄毛推开房门,声音在门口怯生生地响起。他那张跋扈的脸上,堆满了谦卑和……恐惧。他甚至不敢踏进水房的门槛,生怕惊扰了这头刚“进食”完毕的恶狼。
方俊抓起那件满是机油味的破夹克,胡乱套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
“哎!哎!”黄毛点头哈腰,赶紧在前面带路。
这一次,黄毛不敢再和方俊并排走。他刻意落后了半个身位,那姿态,已经不是“监工”,而是“马仔”。
方俊,这个代号“阿山”的卧底,在踏入这个罪恶王国的短短十几天内,用一场“假走私”证明了他的“脑子”,又用一场“屠宰”证明了他的“刀子”。
他终于拿到了这张入场券——走进黄四海书房的入场券。
……
“吱呀——”
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被黄毛推开了。
一股和整个烂泥湾格格不入的、极其好闻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黄毛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黄哥,山……山哥来了。”
“嗯。”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下去吧。熊奎办事回来了,让他也上来。”
“好……好嘞。”黄毛如蒙大赦,赶紧溜了。他宁可在屠宰场里待着,也不想在这两个“怪物”的屋里多待一秒。
方俊走了进去。
这是他再次走进这个“走私王国”的核心。
书房很大,没有钞票,没有金条。只有满墙的书。
黄四海,这个烂泥湾的地下皇帝,正背对着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丝绸唐装,和方俊身上那件散发着血腥和汗臭的破夹克,形成了两个世界。
他正站在一套紫砂茶具前,慢条斯理地用一柄小木勺,往茶壶里拨着茶叶。
他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阿山,是吧?”
“是。”方俊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像一尊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雕塑。
“去。”黄四海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洗手盆,“把手洗了,再洗把脸。”
“我刚在下面洗过了。”方俊的声音很冷。
“那是井水。”黄四海的声音,依旧温和,“井水,只能洗掉外面的泥。洗不掉心里的火。”
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方俊。
“我这里,是‘香皂’。洋货。”
这是一个命令。
也是一个“下马威”。
黄四海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方俊——
你阿山,无论在外面多么狠,在我这里,你就是个刚从屠宰场出来的“屠夫”,你身上是“脏”的。
方俊盯着黄四海看了三秒。
他一声不吭,走到那个白得晃眼的陶瓷水池边,拧开了水龙头。
他没有用那个“洋香皂”。
他只是把手和脸放在水龙头下,用冰冷的自来水又冲了一遍。
当他抬起头从镜子里,他看到了黄四海。
黄四海正通过镜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功臣”,更像是在欣赏一件“作品”。
“坐。”
黄四海指了指他对面的小马扎。
方俊拉开马扎坐下。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背上因为过度紧张而绷紧的肌肉,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笃、笃、笃。”
熊奎走了进来,像一堵墙,站在了黄四海的身后,那双眼里满是复杂。
黄四海看都没看他。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套茶具上。
他开始“洗茶”、“温杯”、“高冲”,动作行云流水,像个真正的大学教授。
书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水注入茶壶的“咕咕”声,和方俊那压抑的呼吸声。
黄四海在“炖”他。
他故意不问屠宰场的事,也不提账本的事。
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用这“文火”,消耗着这头“狼”刚刚杀戮完的戾气。
方俊的手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别紧张。”
黄四海仿佛脑后长了眼睛。
他将第一泡茶水倒掉,然后,重新注水。
“阿山。”
“你,是西北来的?”
“是。”
“家里,还有人吗?”
“没了。都饿死了。”
“在外面,干过什么?”
“扒火车,打黑工,坐牢。”方俊的回答滴水不漏。
“哦?”黄四海笑了,他把两只小茶杯,放在了方俊面前。
“坐牢,好啊。”他慢悠悠地说,“坐过牢的人,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
一股浓郁的茶香,飘了过来。
“尝尝。”
黄四海将一杯茶,推到了方俊面前。
“我这茶,叫‘大红袍’。外面,有钱也买不到。”
方俊看着那杯琥珀色的茶汤。
他没动。
“怎么?”黄四海端起自己的那杯,轻轻呷了一口,“怕我下毒?”
方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
那只刚刚“废”了“四眼刘”的手,稳得像一块铁。
他没有“品”。像喝水一样,“滋溜”一口,灌进了嘴里。
“烫……”
他把茶杯,重重地墩在了桌子上。
“哈哈哈……”黄四海,突然放声大笑。
他指着方俊,对身后的熊奎说:“老熊,你看看,你看看!这才叫‘牛嚼牡丹’!我这上千块一两的茶叶,给他喝,真是糟蹋了!”
熊奎也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方俊依旧面无表情。他此时心里十分明白,黄四海在试他。
试他到底是“狼”,还是一只披着狼皮的“哈巴狗”。
笑声,戛然而止。
黄四海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阿山。”
“在。”
“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让你去屠宰场吗?”
“清理门户。”
“错。”黄四海摇了摇头,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寒光。
“那不是‘清理门户’。”
“那是在……‘投名状’。”
黄四海一字一句地说道。
“上一次在野猪口,卸那批‘修船料’,是你给我的‘投名状’。”
“而今晚,”他指了指方俊那双刚洗过的手,“是‘四眼刘’用他那双手,替你给我交了第二份‘投名状’。”
方俊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修船料?”他故意装傻,“那不是……”
“那是我花了两万块,请人演的一出戏。”黄四海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想看看,我这烂泥湾里,到底混进来的,是‘人’,是‘鬼’,还是……‘条子’(警察)。”
方俊的后背,那股刚被热水压下去的寒意,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赌对了!
幸亏他赌对了!
“你很不错。”黄四海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比黄毛,甚至比熊奎都有脑子。”
“你不仅通过了‘野猪口’的考题,还交上了一份……‘满分’的屠宰场答卷。”
黄四海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一个信封。
他没给方俊,而是递给了熊奎。
“熊奎。”
“在,黄哥。”
“这是五千块。你替阿山,去办两件事。”
“第一,拿三千,去找一个医生,把‘四眼刘’那双手,给我原封不动地接上。”
方俊的瞳孔猛地一缩!
“黄哥……这?”熊奎也愣住了。
“我他妈废了他,你还要接上?”方俊忍不住开口了。
“阿山,你‘手艺’好,是你的本事。”黄四海笑了,那笑容像毒蛇,“可我黄四海,有我黄四海的规矩。”
“我要的不是他的手。我要的是‘恐惧’。”
“我要让‘黑鲨’那帮人看看,‘四眼刘’是怎么爬着用那双废手,去外面要饭的。这比杀了他管用一百倍。”
“高!”熊奎发自内心地竖了个大拇指。
“第二,”黄四海指了指信封,“剩下两千。拿去给侯三那小子。他妈不是病了吗?拿去治病。”
“黄哥?”方俊彻底愣住了。
“阿山。”黄四海重新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你,是‘狼’。但,你也是人。”
“我黄四海这里,不养‘畜生’,我只养‘人’。”
“有功,我赏。有过,我罚。”
“你帮侯三那个废物,保住了他妈的命。这份‘仁义’,我黄四海替你给了。”
“你替我清理了门户,废了叛徒。这份‘功劳’,我黄四海也看到了。”
黄四海端起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看着方俊。
“阿山,你是个‘手艺人’。”
“黄毛和熊奎,是‘屠夫’。而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是用这里——杀人。”
“我喜欢你。”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睡那个狗窝了。”
黄四海,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赌场三楼,黄毛隔壁的那个单间是你的。”
“你也不再是看门的了。”
黄四海站起身,走到了方俊面前。
他这个文质彬彬的魔鬼,亲手替这个满身血腥的“屠夫”,整理了一下那件破夹克的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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