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如玉的指尖刚触到小禾后颈,便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
药炉里的竹沥水正咕嘟咕嘟翻着泡,混着艾草香漫在帐中,可这孩子的皮肤却烧得能烙熟鸡蛋。
她扯下腰间帕子浸了凉水,覆在小禾额上,帕子刚贴上便冒起白雾,转眼间又被蒸得半干。
小禾?
小禾?她轻拍孩子的脸,先前还趴在案上打盹的小人儿,此刻竟连睫毛都不动一动。
范如玉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前日里小禾还攥着半块糖饼,踮脚要喂她吃——那时孩子的手还是暖的,软乎乎像团发面。
她猛地掀开被角,小禾的小腿上起了成片的红疹,有的已经溃破,结着暗褐色的痂。
景和!
景和!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帐子上又弹回来。
药坊外的雪粒子正往窗纸上砸,孙景和的脚步声带着风扑进来时,范如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到了地上,膝盖压着小禾的锦被,压出深深的褶皱。
热入营血了。孙景和搭脉的手顿了顿,从药箱里翻出冰魄散,先喂半钱,再用石膏水擦身——他话没说完,范如玉已经抄起药匙,掰小禾的嘴时被孩子无意识咬了一口,血腥味在舌尖炸开。
帐外传来脚步声。
辛弃疾掀帘的动作极轻,却还是带得烛火晃了晃。
他站在五步外,目光黏在小禾烧得通红的脸上,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范如玉抬头看他,见他外袍沾着雪水,发梢还滴着水珠子——定是刚从井边提了冰水回来。
夜越来越深。
范如玉换了十七次帕子,小禾的烧却半点没退。
孩子开始说胡话,声音细得像游丝:阿娘...灶膛里的火...别灭...范如玉凑近些,听见她又呢喃:野艾香...鬼走了...辛弃疾原本倚在门框上,此刻突然直起身子,指尖抵着太阳穴——那是金手指要发动的征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浮起重叠的画面。
先是小禾记忆里的土坯房: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穿蓝布衫的妇人举着一束野艾在梁下熏,艾烟裹着她的笑:小禾乖,这香能赶跑病鬼。接着画面扭曲成刺目的光——几个差役踹开木门,扛着柴禾往外走,妇人扑上去拽他们的胳膊:那是给孩子熬药的柴!野艾束被挤落在地,灶膛里的火地灭了,冷风灌进来,小禾缩在床角,看着母亲被推倒在雪地里。
原来...辛弃疾的声音发哑,她攥着野艾,不是因为疼,是怕鬼再来。
范如玉没听见他说话。
她正握着小禾的手,那小手原本软乎乎的,此刻瘦得只剩骨头,却还死死攥着什么——她掰开孩子的指节,一截干枯的野艾梗滚出来,带着暗褐色的血渍。
阿娘...小禾突然清晰地唤了一声,眼睛缓缓睁开。
范如玉凑近,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落在深潭里的星子。艾...香...小禾的手抬了抬,碰了碰范如玉鬓边的银簪,然后慢慢垂下去,轻得像片雪花。
帐外的更鼓敲了五下。
范如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脸上的泪早结成了冰,沾着小禾的头发。
辛弃疾蹲在她身侧,用帕子裹住那截野艾,放进檀木匣里。
匣底还躺着小禾前日送他的草编蚂蚱,草叶已经干了,却还保持着蹦跳的姿势。
《防疫录》的终章,该写这个。他拿起笔,墨迹在纸上晕开,医者,治身也;政者,治心也。
民信一束野艾,胜于千条律令——信在,民心不溃。
孙景和凑过来看,药锄在手里转了两转:辛公此录,非药方,乃心方也。
天刚蒙蒙亮,陆翁就带着村民挤在村祠里。
辛弃疾没提小禾的丧事,只捧着《防疫录》逐条讲:第一条,官仓存药,须留三成予妇孺;第十三条,官不得夺民最后一把柴——他话音未落,祠堂外传来的一声响。
李三麻子跪在雪地里,头顶着药碗,脸上的麻子被冻得发紫:我前日偷了悔生堂半车药材,愿为药坊守夜三年赎罪!他额头碰着青石板,地又响一声。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忽然,人群里挤进来个老妇,端着碗热药:李三,喝了这碗发汗汤。她颤巍巍把碗递过去,你偷药是为给老娘治病,算不得全坏——喝完了,你也是个人。
李三麻子捧着碗的手直抖,药汤泼在雪地上,融出个小坑。
有人开始抹眼泪,有人悄悄把藏在怀里的药材掏出来,丢在祠堂中央的案上。
当夜,辛弃疾坐在药坊二楼,把《御金三策》第三十页小心卷起来,收进青囊。
那页纸他写了三次又撕了三次,如今终于明白该添什么:野艾驱鬼,非因香,因信;民心向背,非因利,因安。
治国如医疾,先诊其心,再施其药。
他刚系好囊口,指尖突然微颤。
眼前浮现出奇异的景象:钱万贯在药坊外舀水时,心音像条吐信的蛇,嘶嘶地吐着字;陆翁立誓时,心音如古寺晨钟,震得房梁都轻晃;范如玉推门进来时,心音像山涧溪流,清凌凌漫过他的脚面。
原来...他闭目长叹,我早该听见的,不是奏章,是人心。
范如玉端着新制药包走过来,药香里混着淡淡艾味:明日发往邻县,我给这药取了名,叫小禾散
辛弃疾接过药包,窗外的月光正漫过悔生堂的匾额,像淌了一地的银水。
忽然,江岸传来隐隐的号角声,铁鹞子的马蹄声踏碎了雪夜——鄂州急使到了,说金军已过淮河,荆江烽燧全燃。
他把青囊贴在胸口,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火光,低笑一声:你道我困于疫村?
我已得百万民心为药——这一剂,专治山河之殇。
衢州疫后初霁,残雪压着药坊的青瓦。
辛弃疾坐在二楼窗前,案上的《防疫录》被风掀开一页,纸角轻轻颤动。
他望着远处正在晾晒小禾散的村民,听着他们的说笑声混着风声飘上来,忽然想起小禾最后那声。
窗台上的雪开始融化,水滴落在青囊上。
他伸手摸了摸,囊里的《御金三策》还带着体温。
楼下传来范如玉的呼唤:稼轩,邻县的医正到了。
他起身时,青囊在腰间轻晃。
窗外的阳光穿过残雪,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小禾攥着的那截野艾。
喜欢醉剑江湖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醉剑江湖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