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春寒裹着潮气,沾在车帘上便凝成细珠。
辛弃疾掀帘的手顿了顿——前方茶肆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老周的惊堂木拍得脆响:“那辛使君单骑入山坳时,雪片子正往领口钻!崔十七举着火把要烧粮册,他解了腰间玉牌往雪地里一掷,大喝‘要烧便连我一起烧’!”
百姓哄然喝彩,铜板银角劈里啪啦砸在茶案上。
有卖炊饼的老妇踮脚喊:“周先生再讲讲辛大人开互易所,咱村的茶青能换盐巴了!”“着嘞!”老周抹了把油光的额头,“辛使君说‘商道通,民心才通’,您猜怎么着?江西的茶担子如今都挑到淮东了……”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辛弃疾望着人群中发亮的眼睛,喉间有些发紧。
他记得去年在江州,有个老茶农攥着新领的茶引给他磕了三个头,额角沾着泥:“辛大人,咱活了六十岁,头回知道官府的章程能替百姓打算。”可此刻这声浪撞在他心上,却像撞在冰棱上——范如玉前日信里的字突然浮上来:“近日临安邸报多言‘江西新政太过招摇’,朝堂如雾,望君慎言。”
他将信重新塞进贴胸的暗袋,指尖触到那方范如玉绣的并蒂莲,凉丝丝的。
“入城。”他对车夫道,车帘落下时,正见个穿青衫的书生挤在人群里记话本,笔杆子在纸页上走得飞快。
政事堂的檀香混着墨香涌来。
孝宗赵昚坐在御案后,龙纹锦袍的袖口沾着茶渍——这是他批折子入神时的惯常模样。
“辛卿,朕前日看了江西茶税奏报。”皇帝抬眼,目光亮得像寒星,“茶税比去年增了三成,可百姓都说‘税重了反能吃饱’,古所未有啊。”
殿中响起零星的附和声。
辛弃疾刚要谢恩,右首的绯色官服动了动——是中书侍郎章文亮。
这位理学名臣生得清瘦,颔下三绺长须随着作揖的动作轻晃:“陛下盛赞,臣不敢苟同。”他声音清越,像敲在冰上的玉尺,“辛使君虽有理财之功,然‘茶叛’因新政而起。若各地效仿,轻改祖宗成法,恐生大乱。太祖立国时曾言‘宁纵小弊,毋启纷争’,此训不可忘。”
殿内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
主和派的官员们或垂眼拨弄朝珠,或用茶盏掩住嘴角的笑意。
辛弃疾盯着章文亮腰间的金鱼袋——那是三品大员的标识,可此刻在他眼里,不过是块会动的冰。
他闭目凝神,金手指如潮涌:太宗朝“租庸调改两税法”时,有谏官上《论变制疏》反对,太宗召三省官议了七日,最后定了试点三州、三年渐推的章程……
“中书所言‘宁纵不扰’,诚为美意。”辛弃疾向前一步,靴底与金砖相碰,发出清响,“然敢问相公:太宗皇帝初改赋役,亦有‘恐启民变’之议,何以终行于天下?”他抬眼扫过殿中,见王岊正捏着朝笏,指节微微发白——这是旧友紧张时的惯态,“盖因试点三州,三年渐推,民知利害,官有章程。今江西茶政,亦依此道:先核灾损,再立互查,三设议事堂,四开互易所——非骤变也,乃渐理也。若因一地偶乱,便废天下良法,是因噎废食,非治国之道。”
章文亮的眉峰挑了挑。
他素知辛弃疾善辩,却没料到这年轻人竟拿太宗朝的旧例来压他。
“然崔十七聚众焚仓,实为叛逆!”他提高声音,须尾因激动而颤动,“辛公私赦其命,岂非坏法?”
辛弃疾早候着这一问。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封泥上还沾着新墨:“臣昨夜已上表,请自劾‘擅赦首乱’之罪。”他展开奏疏,“崔十七虽免死,然流放琼州,家产抄没,义勇册除名——法已行,信亦存。臣不避责,正为明朝廷之体,守君子之诺。”
御案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
孝宗抬眼时,眼底有星子在跳:“此真社稷臣也。”他将奏疏递给身边的大珰,“着三省议辛卿的自劾,从轻发落。”
章文亮的手指掐进朝笏里,指节泛白。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只对着御座深揖,退回到班列中。
退朝时,王岊故意落后半步,袖角擦过辛弃疾的官服。
“子安,”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廊下的宫灯,“胡元敬奉了章相密令,明早便赴江州。”“查什么?”“崔十七是否仍居浮梁。”王岊的喉结动了动,“他们要坐实你‘纵叛’的罪名。”
辛弃疾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宫门外的柳芽,新绿里裹着寒气。
“欲以虚名构实罪。”他冷笑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多谢子瞻。”
当夜,驿馆的烛火燃得噼啪响。
辛弃疾坐在案前,笔尖悬在纸页上,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团。
他想起范如玉信里的话:“你总说‘法如剑,须既利且正’,可这剑,有时要先割自己的肉。”
他提笔写下“附陈疏”三字,墨色浓得化不开:“臣愿解职待勘,以全朝廷清议……”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檐水顺着青瓦倾泻,像千万支箭射在阶前的青石板上。
烛火被风掀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挺直如松。
而此刻的江州城,晨雾还未散尽。
官道上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十数骑快马踏碎薄霜,当先一人穿着绯红御史官服,腰间的獬豸纹在雾中若隐若现——正是监察御史胡元敬。
他勒住马,望着城楼上“江州”二字,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崔十七?且看你能藏到几时。”
江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官道上的马蹄声已如急雨般砸破薄霜。
监察御史胡元敬勒住青骓马,绯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獬豸纹铜章在雾中泛着冷光。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二字,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章相说辛弃疾擅赦叛民崔十七,今日他倒要看看,这江西安抚使的破绽能藏多深。
他一甩马鞭,十数骑随从紧随着冲进城门。
府衙前的石狮子还沾着夜露,门子刚要喝问,见着绯色官服便矮了半截身子,跪伏在地:御史大人......
去通传。胡元敬甩下一句,踢开府衙朱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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