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内,暖香袅袅,茶烟氤氲。
与外面花园的热闹喧嚣相比,这里自成一派清雅天地。
数十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围坐,皆是江陵府乃至湖广省都叫得上名号的文坛耆宿、致仕官员。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茶叶的清香和一种含蓄而矜持的喜悦。
主位之上,自然是李府的老太爷,前任礼部尚书,李成阳大人。
他今日红光满面,手抚长须,眼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众人正纷纷向新科案首李敖道贺,言辞间不乏溢美之词。
“贤侄此次连中小三元,一举夺魁,真乃我江陵文坛一大盛事!可喜可贺!”
“是啊,敖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必是国之栋梁!”
“李老,您真是教导有方,李家文脉昌盛,令人钦羡啊!”
李成阳笑着摆手,语气中带着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诸位过誉了,过誉了。敖儿能有所成,全赖诸位平日教导提点,及他自身几分勤勉罢了。”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的喜悦却是实打实的。
李敖并非少年得志,今年已三十有二。为何如今才发力科举?其中自有深意。
当即便有相熟的老友笑着点破:“李老过谦了。要我说,敖儿这是厚积薄发!若非您老前几年才致仕还乡,需避些嫌疑,怕是他早该中举入仕了!如今您已远离朝堂,敖儿这才显露锋芒,正当时也!”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庙堂之上的倾轧,派系之间的争斗,他们或多或少都曾经历甚至深受其害。
原来,李家诗书传家,树大招风。
李成阳在朝时官至尚书,其子在当时又是兵部郎中,若其孙李敖年纪轻轻便科举高中,难免引人侧目,被扣上“徇私”“结党”的帽子,反而不美。
故而李敖一直潜心读书,并未急于科考。
直至李成阳致仕归乡,远离了权力中心,李家才放心让李敖下场,这一下场,便是一鸣惊人,连中小三元!
李家此举,看似耽误了李敖几年光阴,实则是老成持重、保全家族之举。
然而,李敖脸上的那点郁结之色却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些。
他忽然站起身,对着祖父和在座众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祖父,诸位前辈,李敖受之有愧。”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地看向他。
连中小三元,有何有愧?
李成阳微微挑眉:“敖儿,何出此言?”
李敖抬起头,眼神复杂,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执拗与坦诚:“不瞒祖父与诸位前辈,此次院试,孙儿虽侥幸得中案首,但孙儿深知,有一人之才学,远在孙儿之上!若他正常应试,此次案首,绝轮不到孙儿!”
满座哗然!
“什么?”
“竟有此事?”
“贤侄过谦了吧?湖广士子中,竟还有能让贤侄自叹弗如者?”
李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从袖中取出几张小心折叠的纸张,双手奉上:“爷爷请看,此乃孙儿在武昌时,偶然所得的一份文章。观此文之后,孙儿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李成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那几张纸。
入手便觉字迹沉甸甸,力透纸背。
展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手风骨傲然的字!
“好字!”李成阳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精光一闪。
仅凭这手字,便已非凡俗!
他收敛心神,凝目细看文章内容。
越是看下去,他脸上的闲适之色便越是消退,眉头渐渐锁紧,神色变得无比专注凝重!
阁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李家老太爷的反应。
只见他时而颔首,时而凝眸,看到精妙处,甚至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良久,李成阳缓缓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已是一片肃然,他将文章递给身旁早已好奇不已的致仕翰林柳公,沉声道:“柳贤弟,你也看看。”
柳公连忙接过,只看了几行,脸色便骤然一变,失声道:“这破题!这立意!这...”
他越看越惊,速度越来越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咀嚼再三,看到最后,竟是半晌无言,唯有手指微微颤抖,显是内心极不平静。
文章很快在几位核心人物手中传阅一圈,每一位看过的人,无不面露震惊,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文章,理足神完,气韵磅礴,深入义理而发前人所未发...这绝非寻常秀才所能为!依老夫看,便是放在进士卷中,也足以名列前茅,甚至问鼎一甲亦有可能!”一位曾任职国子监的老学究颤声道。
“字迹更是深得书圣之妙,却又自成一格,没有数十年苦功,绝难至此!作此文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另一人急切地追问。
李敖见众人反应,苦笑道:“不瞒诸位,此文作者,正是此次院试落榜之人。”
“什么?!”
“落榜?!”
“如此文章,竟然落榜?这...这怎么可能?!”
阁楼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李敖看向祖父,将当日在武昌,妻子林知微如何从一对落难父子手中买下此文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他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祖父,诸位前辈,孙儿实在想不通,以此文之才,为何会连秀才功名都未能取得?”
热闹的阁楼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目光闪烁,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立刻回答。
有几位曾涉足官场的老者,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成阳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深深的无奈。
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敖儿,你久在乡野,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些事不知也罢。今日既然问起,告诉你也无妨。”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带着一丝讥讽与沉重:“你以为,如今的科场,还只是单纯比拼文章才学之地吗?”
李敖心中一紧:“祖父的意思是?”
“湖广今科提学贾文进,乃是当朝首辅杨成一手提拔的门生。”
只此一句,在场不少知情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自杨首辅上任以来,钳制言路,排斥异己,朝纲不振,官场早已非净土。科场尤为甚之!取士标准,首重‘顺意’,而非‘才学’!”
“此文,才华横溢,锋芒太露,更隐含独立不阿之气。这与首辅所喜的‘顺从稳妥’之文,格格不入!甚至可被视为一种无声的挑衅!贾文进为讨好首辅,保全自身,岂敢录取?不仅不敢录,恐怕还要刻意打压,以免惹祸上身!”
李成阳的话语,如同冰水泼下,让李敖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就...就因为如此?便可罔顾朝廷取士之规,埋没如此人才?这...这简直是...”
他想说“无法无天”,却骇得说不出口。
“规矩?”李成阳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苍凉,“当今圣上醉心玄修,希求长生,已近二十年不临朝视事。朝政皆由首辅杨氏父子及其党羽把持。他们的话,便是规矩!”
“若非如此,老夫当年又何须心灰意冷,辞官归隐?非不愿报效朝廷,实不愿同流合污!”
“唉!”柳公重重一叹,“李老所言,俱是实情。如今这大齐官场早已是妖魔乱舞。”他的言语之中满是愤懑与无力。
其余几位致仕官员也纷纷摇头,面露悲戚之色。
“吾等湖广行省还好,别的北方行省,早就被杨成父子折磨的民不聊生了!”
他们中不少人,或许也正是因看不惯此等风气,才选择致仕归隐。
李敖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寒窗苦读,心中怀的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理想,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抱负。
今日方知,这登天之梯,尚未攀爬,便已被无形的手涂抹得一片漆黑,甚至可能从根子上就已然烂掉!
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大齐朝!居然已经腐烂至此?十年前还是一片欣欣向荣,为何会这样?
就在阁楼内气氛压抑沉重至极之时,外面花园中传来的阵阵惊呼与喝彩声显得格外刺耳,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了“刘睿”的名字。
阁楼内的沉闷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打破。
李成阳皱了皱眉,似乎不满这喧哗扰了清静,也更像是想转移这令人不快的话题,便对侍立一旁的李东道:“外面因何事喧哗?去问问。”
李东应声而去,片刻便回,脸上带着些许古怪的神色,躬身回道:“回老太爷,是刘家的睿少爷,方才在园中与周家公子切磋诗词,作出了一首惊世佳作,引得众人围观点赞,故而喧哗。”
“刘睿?作诗?惊世佳作?”李成阳闻言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席间众人也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刘睿那孩子,在座谁人不知?
那是江陵府出了名的厌学纨绔,文墨不通的程度,比他家世更为“显赫”。他能作出诗?还惊世佳作?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转向了柳公。
柳公此刻的表情精彩极了,惊愕、尴尬、怀疑、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交织在一起。
自己学生的斤两,他再清楚不过!连《声律启蒙》都对不利索的家伙,能写出让满园士子惊呼的“佳作”?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定是这混账小子,不知从哪里找人捉刀,为了在死对头周齐面前挣面子,竟敢在此等场合公然作弊!
柳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已经听到了同僚们内心的嗤笑。
李成阳人老成精,一看柳公脸色,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心中暗叹一声,今日这宴席,还真是波澜迭起。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哈哈一笑,顺势站起身道:“哦?竟有此事?那我等倒要去看看,是何等惊世佳作,能引得园中才子们如此轰动。诸位,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他这是要给柳公台阶下,也是要将阁楼内方才那沉重的话题彻底揭过。
众人自然纷纷附和起身,只是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玩味与好奇。
柳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心中早已将刘睿骂了个狗血淋头,打定主意待会儿必要狠狠教训这个丢人现眼的弟子!
一行人便在李成阳的带领下,移步出了听雪阁,朝着那花园走去。
阁楼内,只留下那份摊在桌上的考卷,墨迹犹新,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
而李敖,仍站在原地,望着祖父和众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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