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被茶摊四周厚实的帷幔勉强挡在外面。
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贡院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李矜,李家的小祖宗,此刻却像只炸了毛的猫,气鼓鼓地赖在母亲林知微怀里,小嘴噘得能挂油瓶。
“娘亲!”她扭着身子,声音又娇又横,“您干嘛给那小骗子钱呀?您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还有他那爹,穿得人模狗样,却躲在儿子后头不敢见人!分明就是一对骗子!那什么破卷子,指不定是哪儿捡的废纸,就骗您心善!二两银子呢!够买多少蜜饯果子了!”
她越说越气,仿佛自己的零花钱被抢了似的,小手还愤愤地在母亲精致的云锦袖子上拉了两下。
林知微放下手中那张刚从方言那里买来的“大儒解题”,秀眉微蹙,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娇蛮的小女儿。
她出身江南名门,自幼受的是最严苛的闺阁教养,虽嫁到中原这里来,骨子里的清贵之气却丝毫未减。
“矜儿!”
林知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李矜的聒噪。
“慎言!李家女儿,说话岂可如此粗鄙无状?‘贼眉鼠眼’、‘小骗子’,这是你能说出来的词语吗?”
李矜被母亲沉下来的脸色和语气慑住,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小脸憋得通红,却又不敢顶撞,只能委屈又愤懑地把头一扭。
她的脑海中回忆起了方言的模样,重重地“哼”了一声,闷闷地嘟囔:“本来就是小骗子嘛…下次再让我撞见,定要他好看!哼!”
林知微无奈地摇摇头,也懒得再训斥这被宠坏了的小女儿。
她的心思,早已被手中这几张薄薄带着墨香的纸张牢牢吸住。
她重新拿起那份“解题”,目光首先便被那力透纸背、筋骨遒劲的字迹攫住。
这字…当真是好!
笔走龙蛇,结构严谨,却又透着一股洒脱不羁的风骨。
绝非寻常腐儒所能为,倒真有几分前朝书法大家的遗韵!
仅凭这手字,说它出自书法大家之手,确实可信。
收敛心神,林知微的目光投向试卷上的题目:
【本次湖广院试首题】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题目出自《论语·述而》,考的是士人面对用舍行藏时应有的态度。
题目本身中规中矩,不算生僻,但正因如此,才更考究破题的深度与立意的新颖。
林知微自幼被父亲赞为“若为男儿,进士可期”,家学渊源,对八股一道并不陌生。她屏息凝神,细细读下去。
开篇破题,便如惊雷乍响!
破题: 圣人以行藏之权独许颜子,非仅嘉其能也,实见其心与道契,能通乎时中之妙也!
林知微心头猛地一跳!
寻常破题,多着眼于颜回德行高洁,得圣人赞许。
而此卷竟直指核心。
孔子并非仅仅赞赏颜回“能用则行,不用则藏”的行为能力,更是洞见颜回之心已与大道相合,达到了“时中”(即随时而处中道)的至高境界!
将简单的“行藏”提升到了“心契于道”、“通达时中”的哲学高度!这立意,瞬间拔高了不止一筹!
再看承题、起讲,层层递进,引经据典却不着痕迹,将孔子与颜回之间那种超越师生、近乎知音的默契剖析得淋漓尽致。
更妙的是后面的几股,不仅紧扣“用舍行藏”的表象,更深入探讨了“藏”非消极避世,而是“守道待时”;“行”非汲汲功名,而是“行道济世”。
其中一句:“藏非遁世,养晦所以待时;行非干禄,明道即以淑人。”更是精辟至极,点明了行藏背后的根本在于“道”的实践与守护。
林知微看得指尖都有些发凉,呼吸也不自觉地加重了一些。
这文章…这思路…这见识!
辞藻华美却不浮夸,义理精深却清晰晓畅,一股股剖析下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将儒家用舍行藏的大道理阐述得如庖丁解牛,鞭辟入里!
她出身江南,家中长辈不乏进士及第者,自己也见过不少长辈珍藏的科场佳作。
然而,眼前这份卷子…其立意之超拔,论证之严密,文笔之老辣,竟让她感觉远超她所见过的大多数进士文章!
字里行间透出的那份从容与通透,仿佛执笔者早已超脱了科场功名的桎梏,站在了更高的层面审视圣人之言!
“这…这怎么可能落榜?”
林知微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荒谬又让她不得不正视的念头浮起。
“难道…那少年所言非虚?他身后的那个落魄书生啃,不仅是书法大家,还是一个隐士大儒?”
可若真是那书生所作…此等才学,岂会连秀才都考不上?这湖广行省的文风,当真昌盛到如此恐怖的地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手中这几页纸重逾千斤。
“娘亲,这字真好看…”
李矜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小脑袋挤在母亲臂弯,看着试卷上的字迹,大眼睛里满是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为了练字,可没少被母亲打手心,深知要写出这般风骨的字,需要何等深厚的功底。
这字,在她看来,简直比家里收藏的那些字帖还要漂亮几分!
就在母女二人心思各异,沉浸在这份意外得来的解题时,茶摊外传来一阵喧哗和仆从们恭敬的问候声:
“老爷回来了!”
“恭喜老爷高中案首!”
珠帘一挑,带进一股寒气,一个身着锦袍面带风霜却难掩喜色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李矜的父亲,此次湖广院试的案首——李敖!
他满面红光,显然是被同窗拉去庆祝,饮了几杯,但眼神依旧锐利。
一进暖融融的茶摊,目光便落在妻子身上,见她正对着几张纸出神,连自己回来都未曾察觉,不由好奇。
“知微,看什么呢如此入神?”
李敖笑着走上前。
林知微这才如梦初醒,忙要起身,却被李敖按住了肩膀。
他顺势俯身,目光也落在了妻子手中的试卷上。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下一刻,李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那双在科场文牍中磨砺过的锐利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试卷上的文字。
他越看越快,越看越心惊!那紧锁的眉头下,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这破题…!”
“这承转…妙!妙极!”
“这‘藏非遁世…行非干禄’…好!好!好!”
“这老辣文风!破题精妙,股股递进,收束有力…这…这…”
李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要把那纸上透出的惊人才气都吸进肺腑。
他抬起头,看向同样一脸震撼的妻子,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人!此卷…此卷从何而来?!”
“作此文章者,真乃当世大儒!其才学见识,远在我之上!不,是远超我见过的所有进士!此等文章,放在殿试之上,也足以问鼎一甲!这…这究竟是哪位隐世高贤的手笔?!”
整个茶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李敖那带着震撼余音的惊叹,在暖香中回荡。
李矜彻底傻了,呆呆地看着父亲激动的脸,又看看母亲手中那几张纸,小嘴微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嗡嗡作响:那小骗子…没有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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