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板路磨着苏菱微的掌心,浣衣局的寒气仿佛能顺着骨缝钻进五脏六腑。
可她腰背挺得笔直,即便穿着最粗陋的麻衣,也掩不住一身清霜傲骨。
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挑水、劈柴、洗衣,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角落打理得一尘不染,仿佛这里不是流放罪人的泥潭,而是她暂歇的行宫。
劳作的间隙,当旁人都在抱怨手上的冻疮时,她却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诵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这污浊压抑的浣衣局里,竟如一道劈开混沌的微光,引得不少宫人侧耳倾听。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颤巍巍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苏主子……您这样,不怕吗?这些话,要是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
苏菱微停下手中搓洗衣物的动作,抬起一双静如深潭的眸子,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比冬日的暖阳还要灼人:“怕就不说了,说就不怕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千斤巨石还重,砸在了每个听见的人心上。
不知从何时起,“怕就不说了,说就不怕了”竟成了浣衣局里宫人们互相打气的暗语,一股无声的力量在最底层悄然凝聚。
这一切,都被角落里一个安静的绣娘尽收耳底。
她叫赵绣娘,是周尚宫特意安插进来的。
名义上,是让她来浣衣局“采风”,为皇后绘制一幅《春耕图》,实则,是让她用那双特殊的耳朵,将苏菱微的一言一行,一字不差地“录”下来。
赵绣娘双目不能视物,却练就了一身“听形摹神”的绝技。
她能从脚步声的轻重缓急中,听出一个人的心境;能从呼吸的节奏里,辨别一个人的善恶。
她永远记得,去年那个最冷的冬天,她重病倒在冷宫外的雪地里,人事不省。
是苏菱微,彼时还是高高在上的昭仪,命人将她这个无名无姓的瞎眼宫女抬进暖阁,亲自喂了药,盖上厚厚的锦被。
那份温暖,她至死不忘。
此刻,她坐在密室之中,眼前一片漆黑,心中却万象澄明。
她凭着记忆与“听”来的景象,用一双巧手在画卷上穿针引线,不,是在宣纸上挥毫泼墨。
她画的不是《春耕图》,而是一幅《冷宫众生图》。
画卷之上,孙宝儿被铁链锁在暗无天日的牢中,小小的身躯跪在冰冷的地上,十指指甲被拔,鲜血淋漓,却依旧死死攥着拳头,仿佛握着不屈的魂;青鸾长袖善舞,此刻却用袖子遮住半边脸,裸露出的手臂上,一道道狰狞的烫伤如毒蛇盘踞;老吴头佝偻着背,跪在一座小小的骨灰坛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蓑衣,那坛子里,是他被冤死的孙女。
画卷的更远处,是数十个面目模糊的宫婢,她们排着队,走向不知名的深渊,每个人都没有清晰的五官,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光,带着火,带着不甘。
赵绣娘在画卷的角落,一笔一划,题下了一行字:“她们不曾被记,但我看见了。”
当白芷将这幅画呈给苏菱微时,她久久无言。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复制十幅,以‘民间祈福画卷’的名义,交给陆明远的人带出宫去,散入京城的书肆茶馆。”
不出三日,这幅名为《冷宫众生图》的画卷,便在天子脚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解读着画中每一个细节;书肆中,画卷的复制品被争相抢购。
一个中年妇人指着画中那个十指渗血的少女,当场痛哭失声:“那是我侄女儿!三年前宫里传信说她病死了,原来……原来是给贵人试药,活活疼死的啊!”
街头巷尾,议论如沸水般翻腾:“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皇城之内竟有此等活地狱?”更有国子监的士子们义愤填膺,集资刻版,将画卷大量翻印,并重新题名为——《人间不见处》。
刑部尚书接到密令,派人前往查封,却发现连那些平日里只知吟诗作对的学子们,都在争相临摹此画,一时间竟法不责众,无从下手。
风暴的核心,很快也震动了后宫。
刘美人看着画中那个站在高台上,冷眼旁观宫婢受刑的身影,虽然面目模糊,但那身段,那发髻,她一眼就认出是自己!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
她本就因宫中账目亏空一事惶惶不可终日,此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认定这是贵妃要弃车保帅,拿她顶罪的信号!
当夜,一封密信被她的心腹悄悄送往浣衣局。
信中言辞恳切:“若能保我性命,愿供出贞懿宫所有隐事。”
苏菱微看完信,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淡淡地对白芷说:“烧了信,留着人。”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叛徒,而是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果然,数日后,宫中传出消息,刘美人突然称病,闭门谢客,连贵妃派去的太医和使者都拒之门外,甚至当众撕毁了贵妃送来慰问的珍贵锦缎。
一时间,流言四起:“刘美人这是要反水了!”
一墙之隔,两个女人的联盟,已然土崩瓦解。
这夜,京城飘起了细雪。
萧玦一身便服,微服走在市井长街上,寒风吹得他龙袍下的常服猎猎作响。
他亲眼看见,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蹲在屋檐下,就着灯笼微弱的光,用一根炭笔,笨拙地临摹着那幅《人间不见处》。
小童的嘴里还念念有词:“阿娘说,记住她们的名字,她们就还活着……”
萧玦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尖锐的闷痛从胸口传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回到宫中,他破例连夜召见了裴观星,声音沙哑地问:“若百姓皆信她所言,视宫墙之内为炼狱,朕这个天子,该当如何?”
裴观星长身玉立,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圣人治世,不在讳疾,而在疗痛。”
当夜,萧玦独自一人坐在奉先殿,殿内烛火通明,映着他变幻不定的脸。
他翻开尘封已久的《冷宫录》,一页页看下去,那些冰冷的名字和罪名背后,仿佛浮现出一张张绝望的脸。
当他翻到“孙宝儿”那一页时,提起了朱笔,在旁边重重写下一行批注:“此女若死,朕将愧对列祖列宗。”
同一时刻,启明院的旧址,赵绣娘抚摸着一幅刚刚完成的新画。
画中,苏菱微立于残垣断壁之上,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铜铃,她的身后,是千千万万模糊不清却昂首挺胸的万民影子。
“我看不见你的脸,”赵绣娘对着画中人,轻声呢喃,“但我听见了光。”
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铃声仿佛穿透了漫天风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是回应,也似是预兆。
这场棋局,早已不止于宫墙之内。
而深宫的另一端,那座关押着无数冤魂的暗牢里,万籁俱寂,只有雪花落在铁窗上的簌簌声。
突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那脚步声踩在冰冷的石砖上,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最终,那脚步声停了。
正好停在了关押着孙宝儿的那间,最深、最潮湿的牢房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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