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卫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衙署内,烛火通明,药气弥漫。林婉清躺在榻上,面色依旧死灰,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唯有眉心偶尔痛苦的蹙起,证明着她仍在与体内肆虐的毒素进行着殊死搏斗。方淮和胡老寸步不离,轮番诊脉、施针、喂药,额上的汗水擦了又湿。那剂由林婉清亲自推演出的险峻方药,如同一把双刃剑,正在她体内掀起惊涛骇浪。剧烈的排毒反应——高热、寒战、呕出紫黑毒血——几乎耗尽了她的元气,但也正因这破釜沉舟的疗法,将那深入心脉的阴损瘀毒,一点点逼出体外。
张将军镇守城头,弹压住了因钦差遇刺而几近崩溃的军心,但城内的恐慌和绝望依旧如瘟疫般无声蔓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绥远卫的命运,系于衙署内那一线微弱的生机之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婉清的脉搏骤然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探察不到。方淮脸色惨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银针。胡老长叹一声,眼中已现悲色。连张将军闻讯赶来,看到此景,铁打的汉子也红了眼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就在众人几近绝望之际,奇迹发生了。东方天际透出第一丝微光时,林婉清原本冰冷僵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大人!”方淮几乎扑到榻前,手指颤抖地再次搭上她的腕脉。这一次,他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搏动!虽然依旧紊乱虚弱,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沉寂,而是……生命的回流!
“脉……脉象回阳了!”方淮声音哽咽,喜极而泣。胡老急忙上前确认,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张将军重重一拳砸在门框上,虎目含泪,连声道:“好!好!苍天有眼!”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林婉清的状况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好转。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呼吸趋于平稳,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不再是死灰,而是透出了一点微弱的血色。方淮和胡老不敢有丝毫懈怠,根据脉象变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方药,减去了几味过于峻猛的攻伐之品,加入了扶正固本的温和药材。
又过了一日,在黄昏时分,林婉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看清了围在床前、面容憔悴却满是惊喜的方淮、胡老和张将军。
“水……”她喉咙干灼得像要冒烟,声音嘶哑微弱。
方淮连忙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润湿她的嘴唇。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生机感。林婉清的神智逐渐清明,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以及强撑着推演药方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剧烈的酸痛和虚弱感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大人,您千万别动!”方淮急忙按住她,“您身中奇毒,又遇刺杀,伤势极重,能醒过来已是万幸!务必静养!”
林婉清虚弱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将军身上,用气声问:“城……城内如何?疫情……”
张将军见她醒来第一句便是询问公务,心中又是敬佩又是酸楚,连忙躬身道:“大人放心!城内局势已暂时稳住,末将已加派人手,按照您之前的方略严加防控。疫情……疫情虽未完全控制,但新发的重症似乎少了些。”他不敢说,因她倒下和刺客事件,军心民心动荡,疫情数据其实有些混乱。
林婉清何等聪慧,从张将军闪烁的言辞和方淮、胡老凝重的神色中,已猜出七八分。她闭了闭眼,积蓄了一点力气,才缓缓道:“拿……脉案……和疫情记录……来……”
“大人!您刚醒,还需静养……”方淮急道。
“拿来……”林婉清语气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的紧迫和自己的责任。她倒下的每一刻,都可能意味着更多生命的消逝。
方淮无奈,只得将近日整理的、虽然不全但已尽力汇总的脉案和疫情记录拿到榻前。林婉清示意他将记录展开,就着烛光,艰难地阅读起来。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记载着发热、咳血、死亡的数据,眉头越皱越紧。虽然新方似乎起效,遏制了最凶险的症候,但疫情的基数依然庞大,且出现了些新的变化,有些患者退烧后却变得极度虚弱,缠绵不愈。
“毒伤元气……邪去正虚……”她喃喃自语,脑中飞速思考着后续的调理和善后方略。随即,她的目光定格在记录刺客事件的那一页。
“刺客……可有线索?”她看向张将军。
张将军面色阴沉:“那晚之后,如同鬼魅般消失,只在城北发现一些疑似接应的马蹄印,指向关外。末将已派精干斥候追踪,但目前……尚无确切消息。看来,是专业的死士,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北狄死士……林婉清心下了然。对方的目的很明确:阻止她查清毒源,最好能让她这个“麻烦”彻底消失。这次失败,绝不会是结束。
“加强戒备……尤其是……黑风峪方向……和……水源地……”她断断续续地叮嘱,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新方……有效……但需……调整……重在……扶正祛邪……防止……反复……”
她强撑着精神,对方淮和胡老口述了几条调整方药和护理措施的要领。她的思维依旧清晰敏锐,但身体却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没说多久,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额上渗出虚汗。
“大人,您必须休息了!”胡老上前,语气带着长辈般的严厉,“您若再倒下令,才是真正的群龙无首!这些事,老朽和方医官会尽力办好!”
张将军也重重抱拳:“大人!绥远卫可以没有张屠,但不能没有您!请您务必以身体为重!外面的事,有末将在!”
看着众人恳切而坚定的目光,林婉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感到了更沉甸甸的责任。她不再坚持,缓缓点了点头,任由方淮服侍她喝下安神的汤药。药力作用下,沉重的倦意再次袭来。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低声对守在一旁的方淮道:“我醒来的消息……暂勿外传……以免……再生事端……”
方淮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暗处的敌人若知她未死,恐会再次下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林婉清这才放心地合上眼,沉沉睡去。这一次的睡眠,不再是昏迷,而是身体极度亏虚后的自我修复。
她活过来了,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体内的毒素并未完全清除,身体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而城外的北狄、暗处的黑手、以及依旧肆虐的疫情,都不会给她太多喘息的时间。
绥远卫的生死存亡,依旧系于她一身。而她的战斗,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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