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临时搭建的几顶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这里成了张三金这支“幽灵狼”小队暂时的巢穴。
军医老孙头,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剪开张三金左臂上被血浸透、早已板结的布条。
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翻卷发白,残留着战场上的污泥。
“嘶……”饶是张三金意志如铁,当冰冷的药酒浇上伤口时,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滚落。
但他硬是没吭一声,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忍着点,张什长!”老孙头声音沙哑,动作却异常沉稳,
“算你小子命大!再深半分,这条胳膊就废了!
得把烂肉刮掉,不然化脓就麻烦了!”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燎了燎。
旁边帐篷里传来王麻子杀猪般的嚎叫:“哎哟喂!轻点!老孙头!
你他娘的是在刮肉还是刮骨头啊?!柱子哥!柱子哥你倒是吭个声啊!
显得就我怂包似的!”他肋下的旧伤被重新处理,疼得他龇牙咧嘴。
赵铁柱躺在旁边的草铺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他肋下的伤口处理过了,但失血过多加上力竭,整个人虚弱得像一张纸。
听到王麻子的嚎叫,他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声音低哑得像破风箱:
“嚎…嚎个屁…死不了…就受着…”
他目光有些涣散,似乎还停留在那黎明前的河床,耳边还回荡着自己吹响的那声绝望号角。
狗剩腿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斜靠在帐篷门口,默默地看着老孙头给张三金处理伤口。
他脸上也带着几道新添的划痕,眼神却像警觉的幼狼,时刻留意着帐篷外的动静。
敌后十几天的生死淬炼,让他很难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从胡人尸体上摸来的、带着奇怪纹路的铜扣。
墨蹄被单独安置在帐篷外不远处的马厩旁。
一个懂点兽医的老兵正仔细清洗着它身上几道不算太深的伤口。
黑马有些不安地踏着蹄子,但还算温顺。它的眼睛时不时望向张三金所在的帐篷,发出低低的、带着担忧意味的响鼻。
肉体上的剧痛尚可忍耐,真正煎熬的是内心的风暴。
白天,营地里的喧嚣似乎被这处角落隔绝了。
只有风吹过帐篷布的哗啦声,伤员的呻吟或压抑的喘息,还有老孙头捣药、换药时瓶瓶罐罐的轻响。
张三金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像是在沉睡,但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在草铺上无意识抓握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翻腾。
河滩…袍泽们绝望的眼神…被点燃的马棚里战马的悲鸣…吊死的胡兵胸口那歪扭的狼头…河床上的血战…二狗子被砸碎的头颅…李四倒下的身影…赵铁柱吹号时那决绝的眼神…还有“黑鹫”士兵临死前眼中的恐惧…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轮转,清晰得如同昨日。
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复仇的快意稍纵即逝,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混杂着无尽悲伤和暴戾的空洞。
他回来了,但那些永远留在敌后的人呢?血债…还远远不够…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缠绕着他每一根神经。
王麻子是个闲不住的,疼痛稍缓,那张嘴就开始闲不住了。
他对着闭目养神的赵铁柱絮叨:
“柱子哥,你说咱俩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嘿,那天你吹号角那声儿,真他娘的绝了!
那帮黑鹫狗崽子,脸都吓绿了!
老子当时就想,值了!
真他娘的值了!
就是可惜了二狗子和小六子他们……” 说到后面,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赵铁柱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望着帐篷顶棚的缝隙,那里透进一缕惨淡的天光。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沙哑:“那号角…是弟兄们的魂…吹响的…”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因为失血过多还在微微颤抖,指向放在他铺位边的那支染血的胡人号角。
它被擦得很干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狗剩偶尔会溜出去,拖着伤腿在营地边缘转悠,听着其他士兵兴奋地议论着“幽灵狼”在敌后搅得天翻地覆的事迹。
那些被夸大了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夜行八百里取敌酋首级”、“号角一响胡兵自相残杀”……
狗剩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悲痛,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隔阂。
那些坐在篝火旁高谈阔论的人,永远不会真正理解那片黑暗中的血腥与绝望。
李校尉几乎每天都来。
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军官,更像一个忧心忡忡的长辈。
他带来营里省下的肉汤,有时是半壶难得的浊酒。
“都给我好好养着!”他每次来都板着脸训斥,目光却仔细扫过每个人的伤口恢复情况,“尤其是你,张三金!胳膊不想要了?再乱动老子给你捆起来!”
他看到张三金试图用右手去够水碗,立刻厉声呵斥,亲自端起来递到他嘴边。
张三金沉默地喝着水,避开李校尉关切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李校尉眼中的欣慰和后怕,但这让他更觉沉重。
他不需要怜悯,他需要的是力量,是再次撕碎敌人的机会。
“校尉…前线…怎么样了?”一次,张三金喝完水,声音沙哑地问。
李校尉叹了口气,在草铺边坐下:“托你们这帮‘幽灵狼’的福!
胡人后方被你们搅得鸡飞狗跳,补给线都快断了!
前线的压力小了不少。斥候回报,胡人调了不少精锐回防后方,还加强了巡逻,尤其是鹰嘴岩那边…
妈的,他们现在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怕你们再去‘摸哨’!”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骄傲,“你们干的…很好!比预想的…好太多!大帅都知道了,说要给你们记大功!”
“功?”张三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几乎不像笑,“能换回二狗子他们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李校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张三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和疲惫,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张三金没受伤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有些伤痛和仇恨,不是功劳和抚恤能抚平的。
王麻子倒是嘿嘿笑了两声:“记功好!记功好!回头多分点抚恤,给柱子哥讨个媳妇儿!” 试图用玩笑冲淡压抑的气氛。
赵铁柱闭着眼,仿佛没听见。
日子在药味和沉默中一天天过去。
张三金左臂的伤口开始结痂,痒得钻心,他常常在无意识中用右手去抠,被老孙头骂了几次。
赵铁柱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能勉强坐起来喝点粥了。
王麻子又恢复了那副嘴欠的模样,整天嚷嚷着要下地活动。狗剩腿上的伤好得最快,已经开始帮着老孙头打下手,或者去照看墨蹄。
表面上,伤口在愈合,生命在复苏。
但帐篷里弥漫的那种无形的、沉重的气息却并未消散。那是经历过最深黑暗、背负着最重血债的人才有的气息。
每一次换药时露出的狰狞伤口,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炼狱般的经历。
那支染血的胡人号角,始终静静地躺在赵铁柱的铺位旁,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提醒着他们失去的和尚未完成的。
张三金的目光,越过帐篷的缝隙,越过营地的喧嚣,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鹰嘴岩的方向。那里,血色的河滩依旧在他心底燃烧。
养伤?不过是磨砺獠牙的短暂蛰伏。
当这身伤疤成为新的甲胄,便是孤狼再次扑向猎物的时刻。
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只是在血肉的躯壳下,烧得更深、更烈了。
夜深人静时,帐篷里除了伤员沉重的呼吸,似乎还能听到一种细微的、持续的声响——那是张三金无意识磨牙的声音,如同狼在梦中啃噬着猎物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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