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蟾舞台的锣鼓刚敲了个头通,后台就传来摔碎戏服的脆响。杜月笙站在戏台侧面的柱影里,看着“花脸王”马啸天,正把老班主周先生的蟒袍往痰盂里摁,明黄的丝线沾了污秽,像条被糟践的金龙。
“这马啸天占了戏园五天了,”阿笙手里转着个核桃,油皮被盘得发亮,“原是周先生的徒弟,当年偷了师父的私房钱去捧戏子,被逐出师门。现在勾搭上了警备司令部的李处长,带着兵痞子把戏园抢了,说要改唱‘新戏’——其实就是些靡靡之音,逗那些官太太开心。”
周先生被捆在化妆镜前,鬓角的白发被马啸天揪着,头往镜面上撞。镜子里映出他淌血的额头,也映出墙上“艺德为先”的匾额,匾额被马啸天的人用刀劈了个豁口,像道狰狞的疤。“你这孽障!”周先生的嗓子被烟油熏得嘶哑,“祖师爷传下的戏园,是唱忠奸善恶的,不是让你当摇钱树的!”
马啸天穿着偷来的翎子,站在戏台中央,学着周先生的架势唱《铡美案》,却是荒腔走板,引得台下的兵痞子哄笑。他突然指着台下的个老戏迷骂:“老东西,笑什么笑?再笑把你牙敲了!”那老戏迷是个拉胡琴的,年轻时跟周先生搭过戏,此刻气得浑身发抖,胡琴被兵痞子抢过去,摔在台角断了弦。
周先生的孙女青禾,蹲在衣箱后面,怀里抱着件绣了一半的靠旗。那是她娘留给她的,上面的孔雀翎是用真丝线绣的,现在被马啸天的人用烟头烫了个洞。她爹是唱武生的,去年在台上翻筋斗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家里,药钱全靠戏园的收入。
“马啸天最恨周先生藏着的那本《梨园秘谱》,”阿笙往后台瞥了眼,“据说里面记着几十出失传的老戏,他想抢去献给李处长当晋见礼。周先生说‘宁肯烧了,也不给这败类’,被他用马鞭抽得背上全是血痕。”
戏园的楹联被撕了,“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的字迹落在地上,被马靴踩得稀烂。有个小徒弟想捡,被马啸天的人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蜷缩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个戏服上的虎头。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戏台的地板上,木纹里浸着百年的脂粉气,也藏着周先生的心血。他记得二十年前,自己在上海滩受了伤,躲在戏园的后台,是周先生给了他碗热汤,还让他看了场《岳母刺字》,说“戏里的忠勇,能壮人的胆”;去年冬天,周先生给孤儿院的孩子排《小放牛》,说“让娃娃们知道,这世上还有干净的乐子”。
“马啸天以为有枪杆子撑腰,就能篡改戏文?”杜月笙把烟袋锅在柱础上磕了磕,“他忘了戏园的锣鼓,敲的是人心的秤,忠的奸的,一嗓子就听出来了。”
他抬脚走进后台,青布长衫扫过散落的珠花。马啸天的人举着枪拦他,被阿笙亮出的帖子镇住——那是李处长亲笔写的“杜先生雅鉴”,兵痞子们认得这字,手都软了。
“马老板的新戏唱得不错,”杜月笙走到马啸天面前,指尖拨了拨他头上的翎子,“只是这翎子歪了,像只斗败的鸡。”
马啸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装镇定:“杜先生是来听戏的?我这就让人备茶,前排最好的位置给您留着。”他以为杜月笙是来捧场的,语气里带着谄媚。
“我是来讨个东西的。”杜月笙指了指周先生,“周先生的戏园,该还了。”
马啸天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摸出枪往桌上一拍:“杜先生别给脸不要脸!李处长是我干爹,你动我试试?昨天我刚把不肯改戏词的老生,打断了腿扔在租界的垃圾堆里。”
“李处长昨晚在我那儿搓麻将,”杜月笙淡淡道,“输了个精光,还借了我五千大洋,说把你这戏园当抵押。”他从怀里掏出张当票,往马啸天面前一扔,“这上面的手印,是他亲按的,你要不要看看?”
当票上的日期是昨天,押品写着“天蟾舞台及所有器物”,落款处的红印清清楚楚。马啸天的手抖得像筛糠——他知道李处长是个赌鬼,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枪差点掉在地上。
“放了周先生,”杜月笙解开周先生的绳子,指腹擦过他背上的血痕,“把秘谱还回来,再把撕坏的楹联裱好。至于这戏园,”他看了眼青禾怀里的靠旗,“该唱什么,还得听祖师爷的。”
马啸天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要炸开。他身后的兵痞子们蠢蠢欲动,有个歪戴帽子的想开枪,却被马啸天瞪了回去——他知道,杜月笙既然敢拿出当票,就不怕他翻脸。
就在这时,戏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十几个老戏班的艺人涌了进来,有唱花旦的、拉弦子的、打锣鼓的,都是被马啸天赶走的。“马啸天!你占戏园辱祖师,我们跟你拼了!”为首的是个瞎眼的琴师,手里的胡琴虽然断了弦,却依旧被他紧紧抱着。
兵痞子们顿时慌了,有个刚入伍的小子被吓得掉了枪,枪托砸在戏台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马啸天想喊人,却被青禾突然泼过来的胭脂水粉迷了眼,脂粉混着汗水流进嘴里,甜得发腻,却呛得他直咳嗽。
混乱中,周先生突然抢过马啸天手里的马鞭,对着他的腿弯就抽:“我教你唱《打渔杀家》,是让你学萧恩的骨气,不是让你当汉奸的狗!”马鞭抽在马啸天的戏服上,裂帛声混着兵痞子的惨叫,像场荒诞的大戏。
老戏迷们也冲了上来,拉胡琴的用断弦勒住个兵痞子的脖子,卖茶水的用茶壶砸破了马啸天的头。青禾把靠旗上的孔雀翎拔下来,对着马啸天的脸就扎,翎尖划破了他的脸皮,血珠滴在明黄的蟒袍上,像朵绽开的毒花。
李处长的汽车赶来时,看到的是群艺人围着个满脸是血的花脸,戏园的地板上散落着珠花、断弦和兵痞子的帽子。李处长看着杜月笙手里的当票,又看了看周先生背上的鞭痕,突然给了马啸天一巴掌:“混账!谁让你惹杜先生的?”
马啸天被拖走时,还在哭喊:“干爹!我是为了给您献戏……”可李处长连头都没回,只对杜月笙拱手:“杜先生,这败类任凭处置,我这就把兵撤走。”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马啸天,转眼间就成了没人要的破鞋。
日头偏西时,戏园的锣鼓重新响了,还是那出《岳母刺字》。周先生虽然额头还缠着布,却依旧唱得字正腔圆,青禾在后台给父亲缝靠旗,断弦的胡琴被修好,拉出来的调子比往常更亮。
老戏迷们坐在台下,跟着节奏拍巴掌,有个老太太抹着泪说:“还是这老戏听着踏实,能把心唱热了。”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杯热茶,茶叶在水里舒展:“先生,这戏园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茶,看着台上“精忠报国”的灯影,突然笑了:“不是抢,是把被唱歪的戏文,重新唱正了。”他望着那些穿着戏服的艺人,“你看这戏园的地盘,守的不是台柱子,是戏里的魂魄——忠的、勇的、善的,只要这些魂魄还在,再横的恶徒,也敲不散这锣鼓声。”
周先生唱完戏,把那本《梨园秘谱》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这东西您收着,比在我手里安全。我知道,您懂戏,更懂这戏里的道理。”
杜月笙接过秘谱,封皮上的“梨园”二字被摩挲得发亮。他想起马啸天被拖走时的样子——有些地盘,就像这戏园的戏台,你想靠歪门邪道站稳,迟早会摔下来,被台下的唾沫淹死。只有把心放在戏里,把德刻在骨里,才能唱得长久,站得踏实。
天黑时,戏园的灯笼亮了,照着散场的戏迷互相道别,谈论着刚才的剧情。周先生在教青禾唱《穆桂英挂帅》,青禾的嗓子亮得像铜铃,戏词里的“保家卫国”四个字,在夜空中飘得很远,像在告诉所有人:这戏园的锣鼓,敲的不只是戏文,还有这片土地的骨气,只要锣鼓不停,骨气就不会断。
而在警备司令部的柴房里,马啸天被绑在柱子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锣鼓声,突然捂着脸哭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台,师父给了他块冰糖润嗓子;想起自己唱红时,台下的掌声震得他耳朵发麻。那些被贪心吞了的初心,此刻像戏文里的铡刀,悬在他的头顶。只是这戏园的戏台,一旦被他玷污了,就再也没资格踏上去了。
锣鼓声敲了一夜,敲得月上中天,敲得人心滚烫。这鼓声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唱不歪、改不了的道义,和一颗经得起敲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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