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青菜叶上,福佑路菜场的石板路就已经湿滑。杜月笙站在“王记”豆腐摊对面的巷口,看着卖猪肉的李屠户,正用脚把王老汉的豆腐箱往泥水里踹,嫩白的豆腐混着黑泥,像被踩碎的骨头。
“‘青帮’的张秃子占了这菜场三天,”阿笙手里攥着半块冷烧饼,嚼得咯吱响,“原是让每个摊位每天交两成‘孝敬’,王老汉说‘豆腐本小利薄,交了就饿肚子’,就被李屠户这些狗腿子往死里欺负。”
张秃子叼着烟,坐在菜场中央的石桌上,石桌上还摆着个缺了角的秤,秤砣被换成了块石头。他数着手里的银元,哗啦啦的响,比菜贩的吆喝声还刺耳。“王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吐掉烟蒂,烟屁股落在王老汉的豆浆桶里,“这菜场现在是我的,不交钱就滚蛋,有的是人想占你这位置。”
王老汉的孙女丫蛋,正抱着个破竹篮,篮子里是昨晚没卖完的豆腐干。她娘生她时难产走了,爹在码头扛活被砸断了腿,祖孙俩就靠这豆腐摊活命。现在李屠户抢过竹篮,把豆腐干往地上一倒,用沾满猪油的脚碾得稀烂:“小丫头片子,跟你爷爷一样犟,饿你三天看你还嘴硬!”
丫蛋扑上去咬李屠户的腿,被他一脚踹在胸口,疼得蜷缩在地上,嘴角渗出血,却还瞪着眼睛骂:“你是坏人!老天爷会劈你的!”
周围的摊贩们敢怒不敢言。卖青菜的周婶想偷偷给丫蛋块萝卜,被张秃子的人看见,一扁担挑翻了她的菜筐,绿油油的青菜滚了满地,被来往的脚踩成了泥。
“张秃子原是这菜场的扫地工,”阿笙往地上啐了口,“当年偷了周婶的菜钱去赌,被王老汉撞见,没报官,只让他把钱还了。现在他拜了青帮的码头,带着人回来,说是‘拿回当年受的委屈’,其实就是想把菜场变成他的摇钱树。”
菜场的老秤被张秃子扔在粪堆里,那是前清传下来的,秤星磨得发亮,据说能称出人心的轻重。卖鱼的赵叔想去捡,被张秃子的人用鱼叉指着喉咙:“老东西,想造反?信不信我把你扔粪堆里淹死?”
杜月笙的目光落在王老汉的豆腐板上,板上还留着刚压好的豆腐印,方方正正,像块没被玷污的玉。他记得五年前,自己染了风寒,是王老汉每天送碗热豆浆,说“喝了发发汗就好了”;记得去年冬天,菜场起了大火,是王老汉第一个提水桶冲进去,救出了周婶的孙子。
“张秃子以为有青帮撑腰,就能称走所有人的活路?”杜月笙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露水洇成了黑印。
他抬脚走进菜场,青布长衫扫过地上的烂菜叶。张秃子的人举着棍棒拦他,被阿笙亮出的玉佩挡回去——那玉佩是青帮老爷子赏的,见玉如见人,张秃子的人顿时矮了半截。
“张爷要的孝敬,我替摊贩们出了。”杜月笙走到张秃子面前,指尖敲了敲石桌上的银元,“但这秤,得换回来。”
张秃子抬头斜睨他,三角眼在油腻的脸上挤成条缝:“杜先生是来管菜场的闲事?我告诉你,这菜场的规矩现在我说了算,青帮的兄弟都在码头等着,你想动我,得掂量掂量。”他拍了拍腰间的短铳,“昨天我刚把不肯交钱的卖糖人敲断了腿,扔在黄浦江里喂鱼。”
“卖糖人的是我远房表舅,”杜月笙淡淡道,“他儿子现在在青帮总舵当差,昨晚还跟我喝酒,说要找你讨个说法。”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往石桌上一扔,“这里面是你私吞青帮‘月钱’的账,上面有你的手印,你说总舵看到了会怎么处置?”
张秃子的脸瞬间白了,抓信封的手抖得像筛糠。他私吞月钱的事要是败露,青帮的家法能扒了他的皮。
“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发紧,短铳差点掉在地上。
“把秤捞回来,”杜月笙弯腰把丫蛋扶起来,用袖口擦她嘴角的血,“所有摊位的孝敬全免,再把砸坏的东西赔了。至于这菜场,”他指了指王老汉,“该是谁的,还得是谁的。”
张秃子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要裂开。他身后的李屠户还想逞凶,被张秃子一眼瞪回去——他知道,杜月笙既然敢说这话,手里肯定有更硬的牌。
就在这时,菜场门口突然传来喧哗,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是青帮总舵的陈管事。他手里拿着根藤条,劈头盖脸就往张秃子身上抽:“混账东西!竟敢私吞月钱,还敢在杜先生的地盘撒野!”
张秃子被打得满地滚,嘴里喊着“陈管事饶命”,却没人理他。李屠户这些狗腿子见状,跑得比兔子还快,有个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赵叔的鱼盆里,溅了满身鱼鳞,引得摊贩们一阵哄笑。
周婶赶紧把丫蛋搂在怀里,给她擦脸;赵叔从粪堆里捞出老秤,用井水冲洗,秤星在阳光下闪着光;王老汉颤巍巍地重新支起豆腐摊,磨浆的石磨转起来,“咕噜咕噜”的响,像在哭,又像在笑。
陈管事打够了,把藤条往地上一扔:“杜先生,这败类交给您处置,总舵说了,任凭发落。”
杜月笙看着被捆成粽子的张秃子,又看了看围上来的摊贩们:“他欠大家的,让他一点点还。从今天起,这菜场的秤,由王老汉管,谁也不准动歪心思。”
摊贩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给王老汉递来新的豆腐布,有人帮周婶收拾菜筐,连卖花的姑娘都往丫蛋手里塞了朵小红花,花瓣上的露水打湿了丫头的手,凉丝丝的,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张秃子被拉去清扫菜场,粪堆里的臭味熏得他直吐,李屠户这些人则被摊贩们轮流看着,每天帮大家挑水、扫地,什么时候还清了债,什么时候才能走。
日头升高时,菜场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王老汉的豆浆香飘得老远,周婶的青菜重新摆得整整齐齐,赵叔的鱼盆里又养满了活蹦乱跳的鲫鱼。丫蛋坐在豆腐摊后,手里攥着那朵小红花,看着爷爷磨豆腐,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阿笙给杜月笙递来碗热豆浆,上面飘着层油皮:“先生,这菜场算是抢回来了。”
杜月笙喝了口豆浆,豆香在舌尖散开,带着股清甜。“不是抢,是把被歪了的秤,重新校准了。”他望着那些忙着做生意的摊贩,“你看这菜场的地盘,守的不是摊位,是秤上的良心——一两是一两,一钱是一钱,谁也别想多占,谁也别想少给。只要这秤准着,再横的恶徒,也称不走大家的活路。”
王老汉突然端来块刚做好的豆腐,往杜月笙手里塞:“杜先生,尝尝,热乎的。我爹说,做人得像豆腐,看着软,其实有筋骨,宁碎也不浑。”
杜月笙接过豆腐,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到心里。他想起张秃子扫粪时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说到底就是抢个公道——菜场的秤能称出斤两,人心的秤能称出善恶,只要公道还在,再小的地盘,也能立得住,守得牢。
天黑时,菜场的灯笼亮了,照着收摊的摊贩们互相道别,笑声混着菜香飘出老远。王老汉在教丫蛋认秤星,说“这秤不光称东西,还称人心,称准了,才能睡得踏实”。丫头点头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王老汉。
而在菜场的角落里,张秃子扫着地上的烂菜叶,闻着远处飘来的豆浆香,突然蹲在地上哭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饿肚子,王老汉给过他半块豆腐;想起自己扫地时,周婶常偷偷塞给他个菜团子。那些被贪心蒙住的暖,此刻像秤砣一样压着他的心。只是这菜场的秤,一旦被他用歪了,就再也没资格去碰了。
石磨转了一天,磨出的豆浆汇成了河,在每个人心里流淌。这河里藏着的,是比任何地盘都珍贵的东西——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公道,和一颗称得出轻重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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