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宪台，地府至高无上的仲裁之地。
它并非建立在黄泉路上，也不是悬于忘川河上，而是由一整块不知其几万里的黑色神玉雕琢而成，静静地悬浮在归墟的无尽黑暗之中。
台面之上，镌刻着地府诞生之初最古老的法则符文，每一个字都散发着让神鬼战栗的森然律令。
当程诺带着面如死灰、魂不附体的录功曹踏上天宪台时，迎接他的是一场席卷整个地府的目光风暴。
台下，是数以万计的鬼魂，密密麻麻，汇成一片沉默的海洋，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天上，是地府的诸神百官。十殿阎罗端坐于各自的审判神座之上，神光璀璨，威严赫赫。转轮王薛礼，更是身处中央，他周身雷霆环绕，神威如狱，一双眼眸仿佛蕴含着整个地府的怒火，死死地锁定在程诺身上。
在这神威如海、万鬼瞩目的宏大场面中，程诺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格格不入。
他只穿着一身朴素的鬼吏制服，身形单薄，面容平静，与对面那尊贵无比、怒火滔天的神明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咚——！”
一声悠远而肃杀的钟鸣响彻归墟，公审正式开始。
转轮王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个神鬼的灵魂深处。
“小小鬼吏，程诺！见本王为何不跪！！”
神音化作实质的威压，如亿万均的山峦，朝着程诺当头压下！
录功曹在这股神威下早已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连抬头都做不到。台下的万千鬼魂更是被压得齐齐矮了一截，灵魂都在颤栗。
唯有程诺，依旧站得笔直。
他甚至还习惯性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并不存在的眼镜。
“转轮王殿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存在的耳中，平静得像是在做一场普通的工作汇报。
“根据《地府岗位责任制》第三款，天宪台公审期间，仲裁双方地位对等，不存在君臣关系。我们现在是原告与被告，不是君与臣。”
一句话，让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神明都愣住了。就连其他几位阎罗，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
用《地府岗位责任制》去跟阎罗王讲对等？这家伙是疯了，还是真的有恃无恐？
转轮王怒极反笑，周身的雷霆噼啪作响：“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鬼东西！就算不论君臣，你扰乱阴司秩序，颠覆地府纲常，乃是魂飞魄散之罪！今日，本王便是在这天宪台上，也要将你明正典刑！”
“罪？”
程诺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在讨论‘罪’之前，我想先和各位一起，对您的部门做一次深度的尽职调查。”
“尽职调查？”转轮王眉头紧锁，这个词他闻所未闻。
程诺没有再解释。他抬起手腕，在那个简陋的系统手环上轻轻一点。
嗡！
一道幽蓝色的光幕，瞬间从他手环上投射而出，在天宪台的上空，展开成一幅覆盖天际的巨大画卷！
画卷的最顶端，一行醒目的大字让所有神明都感到了陌生与困惑。
“KpI？”秦广王喃喃自语，看向身旁的楚江王，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程诺没有理会众神的疑惑，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项目经理，走到了光幕之下，开始了他的“述职报告”。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我们首先来看第一项关键绩效指标——投胎良品率。”
他手指轻点，光幕上立刻出现一条陡峭向下的红色曲线图。
“如图所示，在过去的一千年里，经由转轮王殿投往人道、天神道等‘优质赛道’的灵魂比例，逐年下降，累计跌幅高达百分之十七。这意味着，我们地府的‘核心产品’质量正在严重滑坡。”
红色！下降！百分之十七！
神明们虽然听不懂什么叫“优质赛道”，但那刺眼的红色和清晰的数字，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转轮王脸上。
“一派胡言！”转轮王怒吼，神力激荡。
程诺充耳不闻，手指再次滑动。
“接下来，是第二项指标：鬼魂平均滞留时间。”
又一张图表出现，这次是一条疯狂上扬的曲线。
“近五百年来，鬼魂在第十殿等待轮回的平均时长，从三百二十年，飙升至五百六十年。这直接导致了鬼魂积压严重，地府人口密度超标，管理成本与日俱增。说得通俗一点，我们的‘库存’太多，‘仓储成本’太高，‘运营效率’太低。”
“投入产出比”、“不良资产”、“用户体验”……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词汇，从程诺口中不断蹦出。
众神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看得懂图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负值和红线。
他们看得懂，在程诺这张巨大的报告下，转轮王治下千年的功绩，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经营失败！
转轮王的脸色，从暴怒转为惊愕，又从惊愕化为铁青，最后变成一种无法辩驳的憋屈与苍白。
\\s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难道要他说这些数据是假的吗？天道在上，这报告由地府系统生成，数据精准无误，绝无半点虚假！
他堂堂十殿阎罗，地府主宰之一，此刻竟被一个小小鬼吏，用一套他听都听不懂的理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神圣的威严，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并在全地府神鬼的注视下，被公开处刑。
第一日的公审，在一种诡异的、震撼无言的氛围中暂停。
程诺平静地收起光幕，对着神座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转轮王，微微躬身，然后转身走下天宪台。
万千鬼魂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回到阴律司分配的简陋住处，程诺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静静地站着，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静与从容，在这一刻，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
突然，他的眼前一花。
一幕幻象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场人间的葬礼，黑白的照片上，是他自己年轻而疲惫的脸。
照片前，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
那是他的父母。
是他在那个世界，拼尽全力想要回报，却最终亏欠了一生的人。
轰！
程诺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脸上血色尽褪。
那坚不可摧的逻辑，那颠覆神权的从容，那智珠在握的冷静……所有坚硬的外壳，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刻骨的执念。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双膝之间，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哽咽。
“爸，妈……”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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