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辉那番关于“量化手感”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栓子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他把自己关在小小的配料室里,对着那些熟悉得闭眼都能分辨的香料,第一次犯了难。
怎么量化?
“火候到了”是什么时候?是看颜色从浅黄变成金黄?还是闻着香气从生涩转为醇厚?这颜色、这香气,怎么用数字说出来?
“手感对丁”又是什么感觉?是炒勺搅动时感受到的阻力微微变化?还是指尖捻起料粉时那种特定的绵密程度?
这些他赖以生存、近乎本能的经验,此刻却像一团模糊的雾气,抓不住,说不清。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像个被逼着解释如何呼吸的傻子。
春妮看他连着几天闷在配料室,对着本子写写画画,又烦躁地撕掉,忍不住劝:“不行就跟辉哥直说,这东西它就不是能写清楚的……”
“你懂啥!”栓子难得地对春妮发了火,“出了问题,人家说的在理!老法子不灵了,就得想新法子!”
他倔劲儿上来了。白天完成日常生产管理后,就把自己埋进配料室。他开始做实验,用上了车间里新添置的电子秤、温度计、计时器。
炒制同一批香料,他每隔三十秒记录一次温度、颜色变化(他试图用“浅黄”、“淡金”、“深金”来区分),并用简单的词语描述香气的变化。他反复炒制,反复记录,手臂酸麻,鼻腔里充斥着各种香料混合的、几乎要麻木的气味。
高辉和林薇注意到了栓子的变化,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支持,需要什么工具就给配什么。
几天后,栓子顶着一双熬红的眼睛,拿着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画了不少潦草图示的本子,找到了高辉和林薇。
“辉哥,薇薇姐,”他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里却有种异样的光彩,“我弄了个大概,你们看看行不行。”
他翻开本子,指着其中一页关于“八角预处理”的记录:
“以前就说‘小火慢焙出香’,现在看,油温控制在110到120度之间最合适。低于110,香气出不来;高于120,容易发苦。时间大概需要8到10分钟,具体看八角本身干湿度。颜色要从原来的棕红,焙到深棕色,微微泛油光。香气要从原来的略带生青味,变成浓郁的甜香……”
他又翻到另一页,是关于几种香料混合研磨后的细度标准。他不用“细如面粉”这种模糊描述了,而是找来标准筛,规定必须能通过80目的筛网。
“还有这个,”他指着自己画的一个简单的炒锅示意图,上面标注了几个点,“炒制混合料时,以前靠感觉搅动。我现在觉得,在这几个位置,搅拌的频率和力度要不一样,防止局部过热……”
高辉和林薇仔细听着,看着那本凝聚了栓子心血和挣扎的“操作指南”,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一本规程,更是栓子打破自身桎梏,努力向新时代迈进的证明。
“栓子,辛苦了!”高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肯定和感激,“这东西,太有用了!这就是咱们‘高记’的核心技术标准!”
林薇也动容道:“栓子,有了这个,咱们就能保证,无论谁来做,无论做多少批,味道都能基本一样好!你这是立了大功了!”
得到肯定,栓子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略带腼腆的笑容。他感觉,自己好像摸索到了那条连接老经验和新规矩的独木桥。
很快,这本初步的“手感量化指南”被整理成更规范的文本和图示,作为补充规程下发到生产班组,由栓子亲自负责培训。小王那些年轻员工,原本对栓子那些“玄乎”的经验将信将疑,现在看到有了具体的数据和标准,学习起来认真了许多,对栓子也多了几分信服。
虽然并非所有“手感”都能被完全量化,某些微妙的、需要长期积累的直觉依然重要,但有了这套基础标准,生产的稳定性和产品的一致性得到了显着提升。后续发出的几批货,再也没有收到质量投诉。
一天下班后,栓子破天荒地主动约高辉去旁边小店喝两杯。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
“辉哥,”栓子端着酒杯,有些不好意思,“前阵子,是我钻牛角尖了。总觉得你们不信我了……”
“说啥呢,”高辉给他满上,“咱们是兄弟,永远都是。只是这船大了,不能光靠老大一个人掌舵,也不能光靠感觉划桨。得有航海图,有罗盘。你这本指南,就是咱的罗盘之一。”
栓子嘿嘿笑了,仰头干了杯中的酒。那口憋了许久的闷气,似乎终于彻底吐了出来。
裂痕在缓慢愈合,方式或许笨拙,却足够真诚。而“高记”也在这种打破与重建、磨合与进步中,一点点剥离着旧日躯壳,孕育着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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