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了林皓整整两天两夜。
意识在炽热的熔岩和冰冷的深渊间反复沉浮。他时而觉得自己被架在火山口炙烤,每一寸皮肤都干裂刺痛,喉咙里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火星;时而又仿佛坠入了万年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得他牙齿打颤,浑身蜷缩成一团。
混乱的梦境光怪陆离。父亲林正业穿着染血的白大褂,在炮火中对他无声地喊着什么;韩老佝偻的身影在溶洞的黑暗中与那“铁头龙王”搏斗,药锄挥出的寒光刺目;黑鱼那张狰狞的脸在狞笑,身后是无数端着刺刀的模糊黑影;还有漫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以及怀中那帆布包沉甸甸、湿漉漉的触感,像一块烙铁,烫在他的胸口。
偶尔有短暂的清醒,视线里是石屋屋顶破洞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阿七那张沉默而硬朗的脸。苦涩的药汁被粗粝的手掌撬开牙关灌下,清凉的湿布擦拭着滚烫的额头,更换伤口上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敷料。整个过程,阿七都一言不发,动作精准而高效,像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直到第三天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冷急促的秋雨敲打在石屋的茅草顶和残破的窗棂上,哗啦啦的雨声仿佛浇灭了林皓脑中的一部分火焰,他才真正从那种混沌的高热中挣脱出来。
他虚弱地睁开眼,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酸痛,但那种焚烧五脏六腑的灼热感终于退去了。左臂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重的、带着霉味和烟熏气的旧羊皮袄,身下的干草也似乎被重新整理过,干燥了许多。
石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雨声掩盖了外界的一切,让这方破败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他尝试动了动右手,还好,虽然无力,但还能抬起。他摸索着,触碰到一直放在身侧的帆布包,那硬质的触感让他心中稍安。
过了一会儿,门口的光线一暗,阿七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钻了进来。他脱下滴水的蓑衣,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看到林皓睁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阿七哥救命之恩。”林皓的声音依旧嘶哑干涩,但比之前多了些许力气。
阿七没接话,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检查了一下他左臂的伤口。“嗯,热退了。伤口也没再流脓,算你命大。”他走到灶膛边,拨开冷灰,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架上一个小铁罐,从屋角的瓦瓮里舀了些米和水进去,开始熬粥。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些屋内的阴冷和潮气,也映亮了阿七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看着火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林皓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昨天后半夜,西边山梁子那边,响了一阵枪声,很密。不像猎枪,是快枪(指步枪)。”
林皓的心沉了下去。西边,那是韩老引开追兵的大致方向。
“韩老他……”
“不清楚。”阿七打断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枪声没多久就停了。可能是遭遇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现在外面雨大,没法去查看。”
希望与担忧在林皓心中交织,让他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头脑又有些混乱。他紧紧攥着身下的干草,指甲陷进掌心。
粥很快熬好了,是寡淡的米粥,几乎看不到米粒,但热气腾腾。阿七盛了一碗,递给林皓:“吃吧,你现在只能吃这个。”
林皓接过粗糙的陶碗,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滚烫的米粥,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着最后的寒意,也让他虚弱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元气。
“这鸦鸣坳……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喝完粥,林皓感觉精神又好了一些,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忍不住问道。这地方的死寂和破败,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阿七正在擦拭他那把柴刀,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前年秋天,一队溃兵流窜到这里,抢粮,杀人,放火……能跑的当时就跑了。没来得及跑的,都死在了坳口那棵老槐树下。”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林皓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刻骨的冰冷。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闹起了瘟疫,说是那些死人带来的。官府派人来封了路,不准进出。又死了不少人,能走的,就算冒险也翻山走了。这坳子,就彻底废了。”阿七抬起头,看向窗外雨幕中那些歪斜破败的屋舍轮廓,眼神幽深,“现在除了我们这些‘山鬼’,没人愿意靠近这里。”
“山鬼?”
“就是像我们这样,见不得光,只能在深山老林里苟活的人。”阿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有被官府通缉的,有跟日本人有血仇的,也有只是活不下去,躲进山里讨口饭吃的。这鸦鸣坳,算是个落脚点。”
林皓默然。他明白了,这里是一个被主流世界遗忘的角落,是那些无法在阳光下生存的人,最后的避难所。阿七,显然就是其中之一。而他此刻,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你好好养伤。”阿七收起柴刀,站起身,“这场雨是好事,能冲掉很多痕迹,暂时拖住黑鱼他们的脚步。但雨停了,他们肯定会加大搜索范围。你这伤,至少还要将养五六天才能勉强走动。”
他将一个装满水的竹筒和剩下的两块杂粮饼放在林皓手边:“我要趁雨出去一趟,看看情况,顺便弄点吃的。你待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去。这坳子里,也不是绝对太平。”
说完,他重新披上那件湿冷的蓑衣,戴上斗笠,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石屋里再次只剩下林皓一人,还有屋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那堆噼啪作响、提供着微弱光热的篝火。
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感受着身体内部缓慢恢复的生机,以及左臂伤口那持续不断的、提醒他现实残酷的疼痛。韩老生死未卜,外面追兵环伺,自己重伤未愈,困守在这片被诅咒的废墟里。
前途,依旧是一片迷蒙的雨雾,看不清方向。
但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个即使在高烧昏沉中也未曾离身的帆布包,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焦点。
他还活着。
他还握着这份用无数鲜血换来的、不知承载着何等秘密的“东西”。
那么,他就必须走下去。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敲打着这片沉默的、浸透了鲜血与苦难的土地,也敲打着少年心中那愈发坚韧的求生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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