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也是最寒冷的。林皓如同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土偶,浑身沾满窑灰,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那片险些成为他葬身之地的废弃窑厂。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穿透了单薄而污秽的工装,直刺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哈气,肺部像是被冰碴填满。
他不敢再走任何可能被设卡的大路或土路,只能凭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对西方方向的执念,在荒芜的田野、干涸的沟渠和枯败的灌木丛中艰难穿行。脚下的布鞋早已破烂不堪,冰冷的泥水浸透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水泡磨破,与湿透的布袜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饥饿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胃袋和意志。刘子仁准备的那点干粮早已消耗殆尽,帆布包里只剩下那个冰冷而沉重的铝盒,以及一点毫无用处的应急钱票。在这荒郊野外,钱买不到食物,也买不到安全。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念在强行支撑。脑海里时而闪过赵劲川、阿海、龙占海他们的面孔,时而又被标本室里那些苍白的器官、日军士兵狰狞的嘴脸所取代。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身体机械地向前挪动。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借着这微光,他隐约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像是树林的轮廓。
有树林,或许就能找到水源,或许能找到些野果充饥,也更容易隐藏。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那片树林蹒跚走去。
靠近树林边缘,他发现这里并非纯粹的野生林地,树林边缘开辟着一些菜畦,旁边还有一条结着薄冰的小溪。更重要的是,他看到溪流旁,孤零零地立着一间低矮的、用泥土和茅草垒成的窝棚,棚顶的烟囱里,正袅袅飘出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炊烟。
有人家!
林皓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大的警惕所取代。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靠近交通要道的荒僻之地,一户独居的人家,是善良的百姓,还是……眼线?甚至是土匪?
他不敢贸然靠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躲在一丛干枯的芦苇后面,仔细观察了许久。窝棚很破旧,周围收拾得还算干净,菜畦里的蔬菜虽然稀疏,但也看得出是精心侍弄过的。不像是什么凶恶之徒的巢穴。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窝棚那扇用树枝编成的、歪歪斜斜的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端着一个木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将盆里的水泼在菜地旁。
老妇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身形瘦削,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痕迹,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属于底层劳动者特有的麻木与坚韧。她泼完水,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门口,抬起浑浊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朝着林皓藏身的方向,无意地扫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林皓下定了决心。那眼神里没有狡诈,没有警惕,只有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近乎认命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胃里的绞痛,从芦苇丛后挣扎着站了起来,故意弄出了一些声响。
老妇人立刻警觉地转过头,看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紧张地攥住了衣角。
“老人家……别,别怕……”林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锣,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无害,甚至带着一丝乞求,“我……我是过路的,迷了路,又冷又饿……想讨碗热水喝……行吗?”
他不敢说太多,也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情况。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林皓。他此刻的形象确实狼狈到了极点,浑身沾满灰土,衣服破烂不堪,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爆皮,眼神因为疲惫和饥饿而显得有些涣散,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逃难或者遭遇了不幸的可怜人。
或许是林皓那副凄惨的模样触动了她心底的某根弦,或许是这乱世见多了流离失所的人,老妇人眼中的惊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悯。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门口,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含糊不清的话说道:“进……进来吧,灶上……有热水。”
“多谢!多谢老人家!”林皓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连忙道谢,低着头,快步走进了窝棚。
窝棚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小和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屋里陈设极其简陋,一张破木板床,一个泥土垒砌的灶台,一张歪腿的旧桌子,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味、草药味和一种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柴火,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让这冰冷的窝棚有了一丝暖意。灶台上坐着一个黑色的陶罐,正冒着丝丝热气。
老妇人默默地拿过一个粗陶碗,从陶罐里舀了半碗热水,递给林皓。她的手干枯如同老树皮,微微颤抖着。
林皓双手接过碗,感受到那碗壁传来的温热,眼眶再次发热。他顾不得烫,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啜饮着碗里的热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涌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
一碗热水下肚,他感觉几乎冻僵的身体似乎回暖了一点点,精神也振作了少许。
“多谢老人家……”他将空碗递还,再次真诚地道谢。
老妇人接过碗,没有说话,只是又默默地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半个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杂粮窝头。
“就……就这点吃的了……你……你将就着……”老妇人将那半个窝头递向林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朴素的善意。
看着那半个显然是她自己口粮的、干硬的窝头,再看看老妇人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和破旧的衣衫,林皓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他接过窝头,感觉重逾千斤。
“老人家……这……这怎么好意思……”
“吃吧……看你这样子……唉,这世道……”老妇人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灰暗的天空,不再说话。
林皓不再推辞,他知道这可能是救命的粮食。他小口小口地啃咬着那干硬粗糙的窝头,用力地咀嚼着,混合着口中残留的热水,艰难地吞咽下去。食物的味道谈不上好,甚至有些剌嗓子,但此刻在他口中,却胜过任何珍馐美味。
他一边吃,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窝棚内外。这里虽然破败,但暂时看来是安全的。
吃完窝头,体力恢复了一些。他必须尽快离开,不能连累这位好心的老人。
他站起身,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应急钱票,想要塞给老妇人:“老人家,这点钱您拿着……”
老妇人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要!不要钱!你……你快走吧……这边……不太平……前几天还有兵老爷来查过……”她的话语里带着恐惧,催促着林皓离开。
林皓心中一凛,果然有搜查!他不再坚持,将钱收回,对着老妇人深深鞠了一躬:“老人家,大恩不言谢!您多保重!”
说完,他不敢再停留,提起帆布包,快步走出了窝棚,再次投入了外面寒冷的晨雾之中。
老妇人站在门口,望着他迅速消失在树林深处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担忧,最终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融入了这荒凉破败的黎明。
林皓穿过树林,不敢回头。他知道,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温暖,将是他继续走下去的、一份珍贵的力量。
而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凶险。他必须在天亮后,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继续向西。
他摸了摸怀中那个冰冷的铝盒,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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