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除了这片似乎永无尽头的、令人绝望的芦苇荡，还有什么？
林皓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沼中艰难跋涉。每向前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高烧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眼前的芦苇和雾气扭曲旋转，仿佛某种怪诞的梦境。伤口的疼痛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弱，仿佛生命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
但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细腻的青花瓷片。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缠枝莲纹路，那与周围荒蛮环境格格不入的触感，成了维系他最后一丝清醒的锚点。
这瓷片从何而来？是被雨水从上游冲下来的？还是……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物遗落的痕迹？
福伯血写的“内鬼”二字，如同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盘旋，让他对任何预设的路线和可能存在的“接应点”都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被迫依靠最原始的直觉和这一点点荒诞的线索，在迷雾中寻找方向。
芦苇渐渐稀疏，脚下泥泞的沼泽开始被较为坚实、长满苔藓的湿土地取代。地势微微抬高，雾气似乎也淡薄了一些。
突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去，瞳孔微微一缩。
又是一块碎瓷片。更大一些，同样质地的青花，图案是莲蓬和鹭鸶，破碎的边缘还很新鲜。
不是偶然！这不是被水流冲来的零星碎片！这像是……一条被刻意或无意识遗落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他的心猛地一跳！强打起精神，仔细在周围搜寻。
果然，在前方不远处一丛枯死的蒿草根部，他又发现了一块！紧接着，在左侧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根旁，又有一片！
这些瓷片分布得并无精确规律，间隔或远或近，更像是某人或某物在移动过程中，从携带的器物上不断磕碰掉落下来的。
是谁？在这种地方，携带如此精美易碎的瓷器？
林皓不再犹豫，沿着这断续的、诡异的瓷片之路，继续向南深入。这几乎是他目前唯一的、看似荒诞却真实存在的指引。
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坚实，开始出现零星的、被废弃的田埂和灌溉水渠的痕迹。远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不同于芦苇的阴影——那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而瓷片指引的方向，似乎正通向那片竹林。
越靠近竹林，人工的痕迹越发明显。破碎的陶罐、生锈的农具残片、甚至还有一些散落的、刻着模糊字迹的界碑。这里似乎曾是一个小村落的边缘，但如今已完全荒弃，寂静得可怕。
竹林深处，雾气缭绕，光线昏暗，给人一种阴森不安的感觉。
林皓在竹林边缘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依靠在一根冰冷的竹子上。他的体力已经彻底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瓷片痕迹到这里，似乎中断了。
难道线索就这么没了？他最终只是跟着一堆垃圾，走向另一片绝望的死地？
就在他几乎要被疲惫和失望击垮时，他的目光被竹林深处一点极不协调的微光吸引了。
那不是自然光，也不是灯火，而是一种……冰冷的、微弱的、如同某种电子仪器待机指示灯般的、幽幽的蓝绿色光点。
这光芒……似曾相识！
“龛影”！那个在棚户区边缘，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玻璃龛！
这里怎么也会有类似的东西？！
强烈的惊愕和好奇心暂时压倒了疲惫。他咬着牙，扶着竹子，一步一步向着那点微光挪去。
穿过几丛密集的竹子，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愣住。
竹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上，并没有什么玻璃龛，而是……一辆汽车！
一辆老旧的、黑色的、款式古旧却保养得异常良好的福特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车身上沾着些许泥点和落叶，但却没有丝毫破败感。
而那股幽幽的蓝绿色光芒，正是从轿车驾驶室的车窗内透出来的！似乎是仪表盘上某个特殊设备的指示灯！
一辆汽车！完好无损的汽车！停在这片完全荒废、几乎与世隔绝的野地竹林里？！
这景象比看到鬼魂还要令人感到诡异和难以置信！
林皓的心脏狂跳起来，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口袋里的钥匙，不是苏小姐给的那把，而是从叶怀明相框里找到的那把造型奇特的小钥匙。难道……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轿车，尽量不发出声响。
车内似乎没有人。驾驶室的车窗玻璃降下了一小半。
那蓝绿色的光芒更加清晰了，确实来自于仪表盘上方加装的一个小小的、屏幕漆黑的方形设备，像是一个……无线电监测仪？或者别的什么特殊装置？
而更让他呼吸骤停的是，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随意地放着一本书。一本线装、蓝色封皮的、古旧的书籍。书籍的封面一角，清晰地印着一个熟悉的、小小的徽记，那只抽象的眼睛！
三瓣菊？这辆车是“三瓣菊”的？！
林皓瞬间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就要后退逃离！
但就在此时，他的目光扫过了那本线装书的书名。书名是竖排的繁体字，因为角度关系，只能看到后半部分。
“…………斋志异”。
聊斋志异？一本志怪小说？
“三瓣菊”的人，会在执行任务的车上，看这种书？
而且，这辆车停在这里的状态……太安静了，太……没有戒备了。仿佛主人只是临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一个更加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涌入林皓的脑海！
这辆车……这诡异的停车地点……这中断的瓷片线索……还有这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聊斋志异》……
难道……这并非“三瓣菊”的追击车辆，而是……
他猛地想起叶怀明那张照片背景里，外滩建筑的模糊倒影！想起那把神秘的小钥匙！想起叶怀明未婚妻说过，他认识一些“奇怪”的朋友！
一个近乎疯狂的猜想形成！
他不再犹豫，颤抖着伸出手，尝试着拉了一下轿车的后车门。
“咔哒。”
门……竟然没有锁！
他猛地拉开车门！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和叶怀明公寓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混合着旧皮革、书籍和一丝极淡的……硝烟味？
后座上，扔着一件叠得不算整齐的灰色风衣，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同样质地的青花瓷杯，杯身上有一个明显的缺口，正是那些碎片的来源！
而在风衣旁边，赫然放着一把保养得极好、安装了长消音器的鲁格p08手枪！以及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夹！
林皓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处理眼前这巨大而矛盾的信息冲击！
这辆车的主人，似乎既与叶怀明有关（古龙水味），又拥有“三瓣菊”的标志（眼睛徽记书籍），既品味雅致（青花瓷杯，聊斋志异），又武装到牙齿（手枪，无线电监测仪），既将车隐秘地藏在这荒芜之地，却又如此“不小心”地留下了碎瓷线索，甚至忘了锁车门……
这到底是谁？
就在他震惊莫名、不知所措之际！
“嗞嗞……嗞……”
仪表盘上那个散发着蓝绿色幽光的设备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紧接着，一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略带金属质感的年轻男声，从设备的微型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说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蝮蛇’回报。‘货’未入库，‘邮差’疑似失联。‘渡鸦’惊飞，疑有第三方入场。‘巢穴’周围发现新鲜血迹和挣扎痕迹，‘老园丁’可能已遭不测。请求指示，是否清理‘花园’？over。”
林皓的血液瞬间冻结！
“货” 显然指的是他和胶卷！ “邮差” 很可能是指福伯或者阿坤！ “渡鸦” 是那些惊飞的乌鸦？是人为制造的？ “巢穴” 贝尔顿公寓？复兴记？ “老园丁” 福伯？他们知道福伯出事了！ “清理花园” 是要彻底抹除所有相关人员和痕迹！
这是“三瓣菊”的通讯！他们就在附近！而且正在汇报情况，决定下一步行动！
而自己，就站在他们的车里，听到了这一切！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皓！他下意识地就要转身跳车逃跑！
然而，那个冰冷的年轻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玩味的笑意，仿佛透过无线电，看到了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哦？看来……有只不小心迷路溜进车里的‘小老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呢。”
林皓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在车里？！这个通讯……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还是……这车里有什么隐藏的监听或监视设备？！
“别紧张，‘小老鼠’。”那个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或者说……‘灰烬’先生？放心，暂时……我还不想清理你。毕竟，你兜里的‘东西’，比你的小命值钱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现在，从后座手套箱里，拿出那个黑色的耳麦，戴上。我们有……大概三分钟的时间，可以聊一聊。在三分钟之内，你是‘安全’的。over。”
林皓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颤抖着伸出手，打开后座的手套箱。里面果然放着一个纯黑色的、造型简洁的耳麦。
戴？还是不戴？
戴上去，可能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控。 不戴……对方显然已经发现了他，外面的“清理”行动可能立刻就会开始。
没有选择。
林皓咬了咬牙，拿起耳麦，戴在了头上。
耳麦里传来极其轻微的电流声，然后，那个冰冷而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很好。那么现在，让我们跳过无聊的互相试探阶段吧，‘灰烬’先生。”
“首先，欢迎你找到我的‘茶歇点’。其次，关于你那个‘内鬼’的猜测……很有趣，但方向基本错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享受这掌控一切的瞬间。
“你想活着走出这片竹林，并且把你怀里那卷要命的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去吗？”
“如果想，那么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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