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睦州新颜
入了秋,睦州地界的日头总算收起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吞吞的,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像是给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城池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风里头,那股子混杂着焦木、血腥和陈腐气息的味儿,也被秋风吹淡了不少,偶尔还能嗅到新翻泥土的腥气,以及不知从哪个街角食摊飘出来的、勾人馋虫的葱油饼香。睦州城啊,就像个刚从阎王殿门口被拽回来的重伤号,虽然脸色还蜡黄,身子骨还虚得厉害,但总算是睁开了眼,胸口有了起伏,透出了那么一丝活气。
这日头刚懒洋洋地爬上东城门楼子,把那面崭新的“方”字大旗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弄,便如同冬眠醒过来的长虫,开始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
城西的菜市口,永远是第一个彻底醒过来的地方。天光才亮透,卖水灵灵小菜的、卖还带着血丝的猪肉的、卖干透劈柴的,就把担子挑来了,各自寻了熟悉的老位置摆开。比起前些日子那种缩头缩脑、卖点东西跟做贼一样生怕被兵痞抢了去的惶恐,眼下这光景,可是大不相同了。虽然吆喝声还不算震天响,带着点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可至少,敢开口了。
“新鲜的小油菜嘞!昨儿晚上刚摘的,水灵着呢!沾着露水珠儿!”
“老豆腐!热乎的老豆腐!嫩得能掐出水来!”
“劈柴!干透的松木劈柴,好烧没烟,耐烧!”
一个提着旧竹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婆娘,蹲在一个菜摊前,慢条斯理地挑拣着,嘴里跟相熟的摊主唠着嗑:“张婶子,今儿你这小油菜,瞅着是不赖,比前两天的精神。”
卖菜的张婶是个爽利人,一边麻利地称重,一边咧嘴笑道,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可不是嘛!王婆子,你是不知道,俺家那口子,前几日不是壮着胆子,去应了天策府贴出来的告示,帮着清丈城南赵员外家……哦,现在是罪户赵家的田嘛!好家伙,一天管两顿实实在在的饱饭,糙米管够,还有几片咸菜!干完了活,真真切切发了十几个大钱呢!这日子啊,总算……总算看见点亮光了!” 她说着,眼角竟有些湿润,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王婆子听得啧啧两声,压低了声音:“哎呦,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听说……真分田了?不是糊弄人的?”
张婶也把声音压得更低,脸上却放出光来,像是揣着个天大的秘密:“真分了!千真万确!俺娘家兄弟就在城外李家洼,原先给那孙大户当牛做马扛了十几年活,这次真分到了五亩上好的水浇地!那地契,是盖了天策府大红印的,他自个儿名字下面,还按了红手印!我那兄弟,捧着那地契,高兴得三天没合眼,天天一大早就蹲在地头瞅,恨不得睡在田埂上,说是看着那秧苗,比看自家娃还亲!”
旁边一个挑着柴担的黑瘦汉子李老三插话道:“分田是好事,天上掉馅饼……可就怕……这馅饼烫嘴,长不了啊。” 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忧虑。
张婶一听,立刻扭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呸呸呸!李老三你个乌鸦嘴!嘴里就没句好话!方总管是好人!说话算话!你瞅瞅这街上,这光景,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兵痞子敢抢东西?那些税吏,还敢像以前那样,变着法儿多收钱、乱收钱了吗?没有!比以前那狗朝廷,强到天上去了!”
李老三被她一顿抢白,缩了缩脖子,讪讪道:“俺……俺这不也是担心嘛……怕好景不长……”
正说着,一队五个人的巡城兵士,迈着算不上十分整齐、但还算规矩的步子,从街口转了过来。领头的队长看着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但眼神挺精神,腰杆也挺得笔直。要搁在以前官兵守城的时候,百姓们早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能躲多远躲多远了。可这会儿,大伙儿只是下意识地往路边让了让,手上的活计却没停。那年轻队正路过张婶的菜摊时,还特意停下脚步,和气地问了句:“大娘,今儿这菜价咋样?没胡乱涨价吧?”
张婶忙不迭地堆起笑脸,连连摆手:“军爷您放心!规矩着呢!天策府定的价,俺们小老百姓,哪敢乱涨?都是老实买卖人!”
队正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算平和:“嗯,那就好。公平买卖,童叟无欺,谁也不许欺行霸市。有什么不平事,可以去那边新设的民事处说道说道。” 说完,便带着手下继续往前巡逻去了。
李老三一直目送着兵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咂咂嘴,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嘿,你别说,这伙跟着圣公造反的兵……是比从前那些穿着官皮的老爷兵强点,至少……不祸害人。”
菜市口斜对面,是刚刚重新支起招牌的“刘记”茶铺。掌柜的老刘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正拿着半湿的抹布,使劲擦拭着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旧桌子。铺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老茶客,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老刘头,你这铺子可算是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客呷了一口寡淡的粗茶,美滋滋地长舒一口气,“你是不知道,俺这早上要没碗热茶下肚,这一整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浑身不得劲!”
老刘头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没停:“不开张咋整?坐吃山空啊。家里那点老底,都快见缸底了。前些日子打仗,吓得够呛,门都不敢出。现在看着嘛……总算是安稳点了。天策府收那什么‘营业钱’,名头怪,倒是不多,也说得明白,比从前那些衙役变着法儿、巧立名目要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另一个茶客左右瞅了瞅,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没?府衙门口新贴了告示,要招会算账、识文断字的先生,说是要搞什么……‘预算’?俺也弄不懂是啥,反正工钱给得还不低呢!一个月听说有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哟,还有这事?”先前那老茶客来了兴趣,“俺家老二,早年念过几天私塾,认得几个大字,拨拉算盘也还行,回头让他去试试?”
“试试呗!反正现在也没啥好营生。我看这新朝堂,架子是搭起来了,可到处都缺干活的人,尤其是识字的。”
这时,茶铺那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一挑,进来两个穿着干净青色短褂、看着像是小管事模样的人。他们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沫子,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就旁若无人地聊开了。
“唉,别提了,赵司长催得跟什么似的,让咱们三天内,务必把城内所有商铺的册子重新造好,还要按行业、规模大小,初步核定个税额出来,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千头万绪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弄也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登记造册,以后收税也有个依据,省得像以前那样,全凭胥吏一张嘴,上下其手,搞得乌烟瘴气。”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人手不够用啊!原先府衙里那些懂行的老吏,没几个真心投靠的,不是跑了就是藏着掖着。新招来的这些,又都是生手,啥都得从头教,焦头烂额啊!”
“慢慢来吧!我看赵司长是个真想干事、也能干事的人,跟着他,虽然累点,说不定真能混出个名堂来,总比以前浑浑噩噩强。”
几个老茶客表面上喝着茶,实则都竖着耳朵,把这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心里都活络开来:这新衙门,这新规矩,好像……还真不是闹着玩的?是真想正经做点事情?
与此同时,在州府衙门旁边临时划出的天机院分院里头,更是热闹得跟开了锅的滚水一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呼呼啦啦拉扯风箱的声音,还有锯木头的嘶嘶声,几乎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大匠作马老三,顶着个被火星子燎出好几个窟窿眼的旧头巾,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正对着一个刚打好的犁头吹胡子瞪眼:“这犁尖!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淬火没到位!光图快!现在是硬了,可他娘太脆!下地一碰石头准崩口!重打!按老子跟你说的,用那‘贴钢’的笨法子,一步步来!”
年轻徒弟累得满头大汗,一脸委屈:“师父,那……那法子太费工夫了,一天也打不了几个……”
“费工夫也得学!给老子牢牢记住!”马老三嗓门洪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徒弟脸上了,“圣公亲口说的!咱们天机院出来的东西,就得比别人的好!要耐用!要实在!这是给咱们自家种田的乡亲用的,不是糊弄鬼的!质量不行,砸的是天机院的招牌,丢的是圣公的脸!赶净的,别磨蹭!” 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酒葫芦,摸了个空,才想起早就戒了,只好悻悻地咂咂嘴。
另一边,木工棚里,几个老木匠正围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小巧纺车模型争论不休。那纺车下面有个踏板,结构和他们常见的很不相同。
“这玩意儿……真能像圣公画的那图样说的,用脚这么一踩,就能带着轮子转,一只手摇,一只手匀匀地纺线?”
“看着是有点门道……试试呗!圣公脑子里稀奇古怪的点子多,说不定真行!”
“要是真成了,那可是了不得!以后婆娘们纺线,能省多少力气?腾出手来还能干点别的。”
天机院里虽然显得忙乱,甚至有些狼狈,时常伴随着失败和呵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里透着一股子实实在在干事的、热火朝天的劲儿。时不时还真有点新玩意被鼓捣出来,送到乡下去试用,虽然毛病不少,但据回来的农人反馈,有些东西,还真挺好用。
而城外二十里的张家庄,更是如同换了个天地。以前这庄子,十成地里得有七成是庄主张百万的,剩下的也都是些薄田。佃户们累死累活一年,交完那吓死人的租子,家里能剩下的粮食,还不够糊口。如今,那张百万因为抗拒清丈田亩,还试图组织家丁反抗,被天策府抓了起来,田产悉数充公。天策府派来的田亩清丈使,带着几十号人,拿着新制的丈量工具,忙活了足足半个月,把田埂重新理过,田地重新丈量清楚,按各家丁口,白纸黑字地分给了原来的佃户。
老佃户李老栓,正带着全家老小,在自己刚分到的、足足五亩的水田里忙活。他小心翼翼地用新分到的、闪着寒光的铁锹,一点点地整理着田埂,动作轻柔得像是抚摸自己孙儿的脸蛋,生怕碰坏了一点。
“爹,您歇会儿,抽袋烟,这点活儿俺来!”大儿子看他额头见汗,赶忙接过铁锹。
李老栓直起有些佝偻的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汗,看着眼前绿油油、迎风轻轻晃动的秧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得像朵秋日里的老菊花:“不累!不累!种自家的地,心里头畅快,浑身都是劲!这汗珠子,流得都舒坦!”
邻居王老憨隔着田埂大声招呼:“老栓哥,瞅你这秧苗,长势不赖啊!绿得晃眼!”
“托方总管的福!托咱们天策府新政的福啊!”李老栓声音洪亮,像是要把这喜悦传到天边去,“等收了这季稻子,打下新米,说啥也得挑一担最饱满的,给城里的天策府送去!让圣公,让方总管,也尝尝咱自家田里出的新米!”
王老憨也笑得合不拢嘴:“那是必须的!要不是天策府,要不是圣公举事,咱这帮泥腿子,这辈子也别想摸到自家田契是啥样!更别说在自家地里,给自家流汗了!”
广阔的田野里,像李老栓这样沉浸在巨大喜悦和希望中的农户,还有很多很多。往日里被沉重租税和劳役压得满是愁苦的脸上,第一次如此普遍地洋溢出发自内心的、带着点不敢置信的笑容。孩子们在田埂上、在刚分到的晒谷场上无忧无虑地奔跑嬉戏,妇人们提着瓦罐送来解渴的凉水或是简单的饭食,一派劫后余生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当然,这新生的睦州,也并非处处都顺心遂意。城里的粮价,虽然被天策府强行平抑,不再像之前那样飞涨,可比起太平年月,还是贵得让人咋舌,普通人家想吃顿干的,还得仔细掂量掂量米缸的深浅。药材依旧紧缺得很,伤兵营里条件艰苦,缺医少药是常事。偶尔,还能在茶铺酒肆的角落里,听到一些压得极低的、关于童贯在江宁府正大肆集结官军,迟早要打回来的风言风语,像阴沟里的冷风,吹得人心里发毛。一些被迫交了田、捐了钱粮的大户人家,虽然表面上顺从,背地里难免怨声载道,眼神里藏着不甘和怨恨。
但这些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暂时还无法冲垮堤岸。眼下睦州城内外正在发生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新的秩序,在刀剑的守护和“均田免赋”这最直白、最实惠的口号下,如同春雨后的禾苗,尽管稚嫩,却顽强地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生长起来。方腊和他的天策府,没有用什么高深莫测的道理,就用这最朴素的方式,赢得了底层无数个李老栓、张婶子发自内心的认可。这认可,沉甸甸的,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日头渐渐升高,秋日的阳光变得有些晃眼。睦州城,就在这片忙碌、希望与隐忧交织的气氛中,迎来了又一个新的日子。这“新政”的成效,就像那田里刚刚返青、尚未抽穗的秧苗,才扎下根,离真正的收获还早得很,路上少不了风雨虫害。但至少,人们真切地看到了生长的希望,感受到了脚下泥土的实在。而这破土而出的希望,正是方腊这个新生政权,眼下最需要、也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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