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炼金区那个被我视为“私人据点”的偏僻角落,今晚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蜷缩在与我相邻的书桌旁,整个人几乎要埋进一本厚重得能当盾牌使用的《炼金符号学大全》里。
柔顺的金发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写满了与书本内容搏斗后的痛苦与烦躁,嘴里不时发出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
他穿着质地精良但样式简单的学院袍,袖口有不易察觉的魔法丝线绣纹,显示其出身不凡,但这副被基础理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又实在不像那些游刃有余的贵族子弟。
我原本正对着《基础方程式图解》上一道关于“水、土基础物质在‘Ξ’催化下生成‘基础愈合膏’(标准版)”的例题发愁,试图理解为什么催化剂的用量要精确到“格林”的千分之一。
被他那边的动静打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夏日晴空般湛蓝的眼睛里带着未散尽的迷茫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但当他看到我桌上摊开的同样属于基础范畴的书籍和写得密密麻麻、满是涂改的笔记时,那丝不悦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无奈共鸣。
“抱歉,”
他声音清朗,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即使此刻显得有些萎靡,“这见鬼的符号……它们在我眼里就像一群喝醉了的萤火虫在跳毫无规律的舞蹈!”
他用力合上那本巨着,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来远处管理员警告的咳嗽。
我感同身受地苦笑了一下:“彼此彼此。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是故意跟我作对的淘气妖精,每次我以为抓住规律了,它们就又变了个样子。”
简单的对话,瞬间拉近了我们两个“炼金学困生”之间的距离。
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我的笔记和那本《图说炼金符号》,
“你在看这个?这本启蒙书据说几十年前就不用了,你从哪里找来的?”
“角落里吃灰的。”
我指了指书架深处,“对我来说,越简单直白越好。”
“有道理!”
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像是找到了知音,干脆把他的椅子拉近了一些,指着《炼金符号学大全》上一个复杂的、由三个嵌套三角形和一个波浪线组成的符号,“就比如这个,‘三重稳态催化纹’,据说代表了在三种不同属性能量流同时存在下,维持反应体系稳定的关键节点……天啊,光是理解这个概念就让我头昏脑胀!为什么不能直接用文字说明‘需要同时注入稳定的火、水、土元素流,并用精神力引导其交汇点’?”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个符号对我来说同样如同天书。
但我尝试着用我的方式去理解:“听起来……有点像我们……呃,有点像某些工匠在锻造特殊合金时,需要同时控制炉火的温度(火)、淬火液的流速和成分(水),以及捶打的力度和频率(土),让它们在一个巧妙的平衡点上,才能打出最好的钢材。”
他愣了一下,湛蓝的眼睛眨了眨,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不响,但动作夸张):“对啊!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用实际例子一说就明白多了!为什么那些编书的非要把它弄得这么玄乎?”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我叫汤姆,魔法实践系的。该死的选修课要求,非要我们掌握炼金基础,说是为了理解魔法道具的构成和能量回路……可我觉得,知道一个火焰戒指能喷火不就行了吗?干嘛非要搞清楚里面用了多少‘纯化红宝石粉末’,催化法阵为什么是‘七芒星变体’而不是‘六芒星’?”
汤姆。魔法实践系。
我记下了。看来是一位在魔法上可能有天赋,却在炼金理论上一窍不通的“偏科”天才。
“杰瑞。”我报上名字,“炼金预备班。”我没多说自己的情况。
“炼金预备班?”
汤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那你可真是……勇气可嘉。我光是选修就觉得快要了我的命了。”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说真的,杰瑞,你不觉得炼金术有时候太……太死板了吗?一切都要量化,要标准,要遵循固定的方程式。但魔法不是这样的!魔法更看重的是感知,是引导,是与元素能量的共鸣!有时候灵光一现的念头,比死记硬背一百个方程式更有用!”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动。这和我之前被伊莎贝拉女士批评时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点点头,也放低了声音,“就像……我知道某种生长在特定地方的藤蔓,按照书本记载它是有毒的,但当地的人用特殊的方法处理之后,它却能安神。这用标准的元素论很难解释,但它就是有效。”
“没错!就是这样!”
汤姆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绝世知己,“材料是活的!环境是活的!怎么能用一套死板的符号和公式把它们框死?我觉得,炼金术和魔法应该结合起来,不是谁附庸谁,而是……嗯……像两个朋友,一个负责提供精准的框架和基础,一个负责注入灵感和变化的可能!”
他的比喻虽然稚嫩,却直指核心。这恰恰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摸索的方向——用学院的“框架”去理解和规范我的“经验”,再用我的“经验”去丰富和挑战学院的“框架”。
我们俩,一个来自底层,拥有大量未经梳理的实践经验;
一个来自学院天才阵营,却对僵化的理论体系感到束缚。
在这图书馆的角落里,因为对炼金基础知识的共同“痛苦”,竟然意外地碰撞出了思想的火花。
那一晚,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着昏暗的灯光,一个用笨拙的实践例子去解释抽象的符号,一个用天马行空的魔法感知去重新解读固定的方程式。
虽然谁也没能真正解决对方的学习困境,但这种跨越了身份和知识背景的交流,让我们都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愉悦。
直到闭馆钟声再次敲响,我们才意犹未尽地收拾东西。
“明天还来这里吗?”汤姆一边把厚重的《炼金符号学大全》塞回书架,一边期待地问。
“来。”我肯定地回答。这个角落,因为汤姆的出现,似乎不再那么孤独和冰冷了。
“太好了!”汤姆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定了!”
看着他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我摸了摸下巴。汤姆……魔法实践系的天才吗?
......
图书馆那个角落,因为汤姆的出现,从苦读的刑场变成了充满意外发现的探险地。
我们几乎每晚都会在那里“碰头”,各自与那些艰涩的炼金基础知识搏斗,然后在疲惫间歇,进行着天马行空的交流。
今晚,汤姆正对着一道关于“基础能量回路稳定性”的习题抓耳挠腮。题目要求计算在一个标准微型照明法阵中,如果核心晶石的“火”元素纯度下降百分之五,需要如何调整周围导能金属丝的粗细和排布,以维持亮度不变。
“见鬼!纯度、粗细、排布……全都是变量!”
汤姆烦躁地揉着他那头金发,“这简直比同时引导三种不同属性的元素流还要复杂!为什么不能直接感知法阵的能量波动,哪里弱了,就用精神力稍微‘推’一把?”
我凑过去看了看那道题,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让我同样头晕。但我尝试着用我的方式去理解:“听起来……有点像我们调整炉火。如果柴火不够干(纯度下降),火力不足,我们通常会塞更多柴火(增加能量输入),或者把通风口弄大点(改善能量通道),或者把锅子放低些靠近火焰(提高能量利用效率)?虽然不精确,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思路。”
汤姆瞪大了他那双蓝眼睛,愣了几秒钟,随即猛地一拍额头(这次他控制了力道):“炉火!对啊!杰瑞,你真是个天才!用生活里的例子一套,立刻就形象多了!”他兴奋地拿起炭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炉子,旁边标注着“晶石=柴火”,“导能金属丝=通风口”,“亮度=锅子位置”……
“虽然不严谨,但帮我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动态关系!谢了,伙计!”
他重新投入计算,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之前那种纯粹的烦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尝试用新角度解决问题的专注。
作为回报,当他看到我对着《基础材料能量图谱》上各种矿物、植物那抽象的能量波动曲线发愁时,他会凑过来,用手指虚点着那些曲线。
“别光看这些死板的线,杰瑞。”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书页上方缓缓移动,似乎在感受着什么,“你试着……想象一下。比如这种‘白英石’,它的能量波动平稳而绵长,像……像冬天里晒得暖烘烘的石头,持续散发着温和的热量。而旁边这种‘赤磷粉’,波动尖锐而短暂,像火星迸溅,一闪即逝。它们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去“想象”和“感受”。起初毫无头绪,但当我联想到处理过的梦魇藤根茎粉末,那种握在手里微凉、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沉淀”感的状态,似乎……真的能和那条代表“稳定、微弱精神安抚”属性的能量曲线产生某种模糊的对应?
“好像……有点道理。”
我若有所思,“不同的材料,真的有不一样的‘性格’。”
“没错!就是‘性格’!”
汤姆兴奋地赞同,“炼金术想把所有材料的‘性格’都标准化、数据化,这当然有用,但也抹杀了很多微妙的东西。我们魔法师更相信直接的感知和共鸣!就像交朋友,你不能光看他的身高体重学历(他指了指书上的数据),还得感受他的脾气、爱好、说话的方式(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感知和共鸣”。这个词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因为死记硬背而僵化的思维。
我一直苦恼于如何将学院的理论与我的实践经验结合。
理论是尺子,经验是材料,我总想着如何把材料削足适履地去适应尺子。但汤姆的话提醒了我,也许除了用尺子去丈量,我还可以尝试去“感知”材料的本性,去“共鸣”它们在不同条件下的变化。
这并非要否定理论知识,而是为理论的应用,增加一个更灵动、更贴近事物本质的维度。
“汤姆,”我由衷地说,“你的想法……很特别,也很有用。至少对我很有用。”
汤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嘿嘿,也就是跟你瞎聊。跟系里那些家伙说这些,他们准会觉得我不务正业,异想天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被理解的落寞。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这样一个魔法天才,会愿意跟我这个底层出来的“预备学员”混在一起。
因为在主流的环境里,他那种注重感知和灵感的思维方式,或许同样被视为“非主流”。
与汤姆的交流,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慢慢扩散到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商会处理事务时,我开始不自觉地尝试运用那种“感知”和“共鸣”的思路。
莉娜拿着一块新送来的梦魇藤根茎样本找我,抱怨说这批的“沉淀感”似乎不如之前,担心会影响凝神香的效果稳定性。若是以前,我可能会让她严格按照既定的处理流程再做一遍测试。
但这次,我接过那块根茎,没有立刻去看莉娜记录的含水率、杂质比例等数据,而是闭上眼睛,用手仔细感受它的质地,轻轻嗅闻它的气味。
“确实,”我睁开眼,对莉娜说,“它的‘性格’有点……‘浮躁’,不像老烟枪他们平时送来的那么‘沉稳’。可能跟最近沼泽的天气或者采集的部位有关。这样,你把这批原料单独标记,处理时,把第一次浸泡沉淀的时间延长四分之一,看看能不能让它‘安静’下来。”
莉娜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显然不太理解这种近乎玄学的判断方式,但她基于对我的信任,还是点头照办了。
几天后,她告诉我,延长浸泡后,那批原料制作出的凝神香,效果确实稳定了许多。
这件事让我更加确信,汤姆那种源自魔法领域的思维方式,对于处理这些源于自然的、充满变数的材料,有着独特的价值。
甚至在与哈罗德讨论新型陶罐的烧制时,我也会尝试着描述我想要的效果:“哈罗德大师,这次的香插,我希望它不仅能均匀导流空气,最好还能带一点点……‘包容’的感觉,能让香的燃烧更‘心安’一些。”
哈罗德像看傻子一样瞪着我:“包容?心安?小子,你当老子是庙里的祭司还是街头的占卜师?烧陶罐看的是火候、是粘土配比、是模具精度!”
我被他骂得讪讪的,但也知道这确实强人所难。
不过,当我换一种方式,提出希望在香插内部增加一些更细微的、不规则的导流槽,模拟自然风过的痕迹时,哈罗德虽然依旧骂骂咧咧,却摸着胡子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嘴里嘟囔着“好像有点意思……”。
我将这些变化和思考,在图书馆与汤姆交流时,分享给他。
汤姆听得津津有味,湛蓝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看!我就说有用吧!材料是有生命的,你得跟它们‘交朋友’!不过杰瑞,你真厉害,能把这些感觉用到实际制作里去。我们魔法师大多只停留在感知层面,很少去想怎么把它们具体做出来。”
他的赞叹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感到一种被认可的喜悦。
我们的友谊,建立在一种跨越领域的、纯粹的思想交流之上。我从未打听过他的具体身份和家世,他也从未问过我的来历和商会。在这片知识的角落里,我们只是两个被炼金基础困扰、又乐于分享奇思妙想的“同学”。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一天晚上,汤姆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图书馆。
我有些失落,但也并未多想,以为他可能是被魔法系的课程或实验缠住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在学院一条连接教学楼与实验塔的林荫小道上,远远看到了汤姆的身影。
他正与几个穿着华丽、气质不凡的年轻男女走在一起,谈笑风生。其中一人,赫然是阿尔方斯·维尔特!
阿尔方斯似乎正在对汤姆说着什么,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矜持而优越的笑容。
汤姆听着,脸上也带着礼貌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我感觉那笑容似乎没有在图书馆时那么真切和放松。
他们一行人很快走远了,并没有注意到躲在树影下的我。
我的心,却莫名地沉了一下。汤姆……和阿尔方斯认识?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种微妙的预感,像一丝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图书馆角落里那片纯粹的思想乐园,似乎也因为现实身份的隐约浮现,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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