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盾学院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恢弘、复杂。
高耸的穹顶上绘制着星图与古代英雄史诗的壁画，阳光透过彩窗，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石板地面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石料、陈旧羊皮卷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无数种草药和矿物混合的奇异气息，这就是“知识”的味道吗？
它让我感到渺小，却也更加饥渴。
引路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学徒，他把我带到一个被称为“基础测评大厅”的广阔空间。
这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年轻人，大多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脸上带着稚嫩、紧张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穿着或华美或整洁的衣物，与我这身粗布外套格格不入。
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惊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这个“超龄预备学员”，在他们中间像个误入鹤群的土拨鼠。
测评分为三部分。
首先是文学与算数。
在一个小隔间里，我对着羊皮纸卷，艰难地辨认着那些复杂的通用语词汇和语法，拼凑着关于城邦历史和地理的简单论述。算数部分稍好一些，毕竟经营商会离不开计算，但那些涉及几何和基础逻辑的题目，还是让我绞尽脑汁，额头冒汗。我知道，这部分我能及格就算侥幸。
接着是大陆通史。
监考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眼神古板的老讲师。题目涉及古代帝国的兴衰、重大战役、魔法体系的演变。我靠着罗恩大叔弄来的摘要和死记硬背，勉强答上了一些基础题目，但对于那些需要深入分析和引经据典的部分，只能留下大片空白。老讲师收卷时，看着我那布满涂改和空白的卷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部分——天赋测评。
我们被带入大厅中央一个更加开阔的区域，地面由不同颜色的巨石板拼接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一位穿着深蓝色法师长袍、神色肃穆的中年法师站在法阵边缘，他手中托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内部有云雾缓缓流转。
“元素亲和力测评。”
法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依次将手放在测灵石上，放松心神，引导你们体内可能存在的元素共鸣。”
年轻的学员们排着队，紧张而期待地将手放上水晶球。
有人能让水晶球泛起微弱的红光（火），有人引动一丝清风（气），有人让水晶球表面凝结薄霜（水），虽然大多光芒黯淡，波动微弱，但至少证明了他们拥有成为法师学徒的潜质。
轮到我了。我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我将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掌，按在了那冰凉光滑的水晶球表面。
一片死寂。
水晶球内部的云雾没有丝毫变化，连最微弱的涟漪都没有。
它像一块真正的石头，冰冷地拒绝着我的触碰。
中年法师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平静地记录着：“无元素亲和力。下一个。”
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还是让我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魔法之路，从起点就对我彻底关闭了大门。
最后一项，炼金基础感知。
我们被带到旁边一张长条石桌前，上面摆放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小陶碟，每个碟子里都放着少量不同的粉末或细小颗粒，颜色、质地各异。
“这里有三十二种基础炼金材料。”
主持这项测评的是一位看起来更温和些的、穿着炼金学徒袍的年轻助教，“其中，有八对材料在能量属性上存在‘吸引’或‘排斥’关系。
你们不需要知道它们是什么，只需要凭借你们的直觉，在限定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将你们认为‘有关系’的材料配对。”
这完全是在测试一种天生的、对物质能量的敏感度！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全靠模糊的感知！
年轻的学员们开始皱眉、犹豫，手指在不同的碟子间徘徊，大多显得毫无头绪。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用眼睛拼命分辨，而是微微闭上眼睛，将手指悬在第一个碟子上方。
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是“温暖”？还是“刺痛”？我说不清。
我移动到第二个碟子，感觉似乎变得“平和”了一些？第三个，“冰冷”……
我完全沉浸在那种玄乎的“直觉”里，依靠着多年来在市场里摸爬滚打、与各种材料打交道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辨别力。我的手仿佛自己会动，快速地在不同的碟子间移动、比较、配对。
“时间到！”
助教敲了一下小钟。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配出了六对！
而其他学员，最多的也只配出了三对，还有好几个一无所获。
年轻助教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仔细核对我配对的材料，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他抬头看向我：“你……以前接触过这些材料？”
“没有，助教先生。”
我老实回答，“我只是……感觉它们应该在一起，或者不应该在一起。”
助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我的测评表上做了记录。
所有测评结束。
我知道，我的文学、算数和通史成绩恐怕只是勉强擦线，元素亲和力为零，唯一的亮点就是那超乎常人的炼金基础感知。
几天后，结果出来了。
我收到了一份盖着学院招生处印章的羊皮纸通知。
“……鉴于申请人在炼金基础感知方面展现出的特殊潜力，并结合埃尔文讲师（民俗学）与巴顿·石锤大师（工匠协会）的联合推荐，经招生委员会审议，准予杰瑞以‘特殊技能学员’身份，入读铁盾学院炼金系预备班，观察期一学期……”
成功了！虽然只是预备班，还有一学期的观察期，但我终于，跌跌撞撞地，挤进了这道门槛！
铁盾学院炼金系预备班的课程，对我来说，如同在听天书。
《基础元素论》讲述着构成世界的四大元素及其衍生属性的精妙平衡，那些抽象的概念让我头晕目眩。
《炼金符号学与方程式入门》更是如同鬼画符，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复杂的物质变化规律，我看着黑板上那些蜿蜒扭曲的线条和数字，感觉自己像个文盲。
《大陆常见矿物与植物图鉴》倒是相对具体，但当讲师快速掠过那些在底层看来毫无价值的“杂草”和“废石”，着重讲解稀有昂贵的魔法材料和炼金催化剂时，我只能默默地将那些被忽略的名字记在笔记的角落。
我的同学们，大多是有些家底的商贾子弟或是小贵族旁支，他们对于我这个年纪明显偏大、穿着寒酸、甚至在课堂上会提出一些在他们看来“愚蠢”问题（比如问某种常见沼泽泥巴是否具有吸附特性）的插班生，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天然的隔阂。
我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
白天，我是炼金预备班里那个沉默寡言、拼命汲取知识却进度缓慢的“大龄学员”杰瑞。
晚上和清晨，我则是风行商会的会长，需要处理莉娜汇总的生产报表和问题，听取罗恩大叔关于原料采购和市场风声的汇报，审阅哈罗德送来的新陶罐样品。
时间被挤压到了极限。我常常在学院图书馆熄灯后，借着走廊壁炉微弱的光亮，继续啃读借来的基础教材；
也常常在商会仓库的隔间里，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对着炼金笔记苦思冥想。
然而，这种双线生活虽然疲惫，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次《基础材料处理》课上，讲师提到了一种名为“灰烬苔”的低等魔法植物，通常因其微弱的不稳定能量而被视为炼金失败的诱因，建议直接丢弃。我立刻想起了老瘸腿曾经提过，沼泽深处的老猎人会用晒干的“灰烬苔”混合野兽油脂，涂抹在皮甲上，能起到微弱的抗潮湿和防虫效果。
下课后，我鼓起勇气，向那位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的讲师提出了我的疑问：“先生，您说‘灰烬苔’能量不稳定，容易导致失败。但如果……如果我们不追求稳定的能量输出，而是利用它的这种‘不稳定’特性，比如在特定条件下诱发其快速分解，是否可能产生一些……比如驱散效果？”
讲师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重新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从这个角度思考。
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否定：“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但控制其不稳定性，并精准引导分解方向，需要极其精细的能量操控和复杂的催化剂，成本远超其可能的价值。属于非主流的研究方向。”
他没有认可，但也没有嘲笑。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进步。
我将“灰烬苔-不稳定-诱导分解-可能驱散”这个思路，悄悄记在了我的私人笔记上，旁边画了个问号。
还有一次，在学院那浩瀚如烟的图书馆里，我偶然翻到一本落满灰尘的、某个古代探险家的笔记残卷。
里面提到，他在某个废弃的矮人遗迹里，发现当地人用一种混合了“黑沼泽特定区域淤泥”和“某种荧光蕨类孢子”的材料，涂抹在武器上，能在夜间发出微光，并且对某些厌光的地下生物有轻微的威慑作用。
黑沼泽淤泥？荧光蕨类孢子？这不正是我熟悉的环境和可能找到的材料吗？
虽然笔记记载模糊，效用也可能被夸大，但这无疑为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以尝试的方向！
这或许能开发出比荧光棒更持久、甚至附带微弱驱散效果的“夜光标记涂料”？
我将这个发现视若珍宝，小心地抄录下来。
在学院里，我是边缘的、笨拙的。
但我开始学会，如何从那些浩如烟海却往往脱离实际的知识中，沙里淘金，寻找那些能与我的底层经验、与风行商会需求产生共鸣的碎片。
我将这些碎片带回商会，与莉娜、罗恩大叔甚至老烟枪分享、讨论。虽然大多想法短期内无法实现，但这种结合了学院理论的思考方式，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们。
风行商会的产品，不再仅仅是基于经验的复制和改进，开始注入一丝源自更广阔知识背景的、尝试性的探索。
我知道，这条路很长，很艰难。
学院里的偏见和竞争，商会外部的压力，都未曾消失。
但手握两种不同的“工具”，穿行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以及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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