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的朱漆大门今夜彻夜敞开,门前高悬的红灯笼串成了火龙,将青石台阶映照得暖意融融。庭院里更是灯火如昼,数十盏琉璃灯悬于廊下、树梢,光影交错间,连墙角的芭蕉叶都镀上了一层金边。下人穿着簇新的青布褂子,端着雕花食盘穿梭往来,瓷碗与银筷碰撞的脆响,混着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将沉寂多日的王府衬得热闹非凡。
这并非什么隆重的宫宴,不过是萧北辰邀了军中旧部的家宴。受邀者皆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大多是些性情粗豪的汉子,不拘小节。他们身着便服,三三两两聚在庭院中谈笑,嗓门洪亮得能震落树梢的残叶,手里的酒坛碰得咚咚作响,说着当年在沙场上的趣事。
沈清辞坐在萧北辰身侧的梨花木椅上,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绣暗纹的长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仅簪了一支白玉簪。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如同春日里的溪流,轻轻扫过席间众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或浓眉大眼,或络腮胡满脸,都是她嫁入王府后常见的——周参将性子耿直,喝了酒就爱拍胸脯;李都尉心思活络,总爱说些俏皮话;还有张将军,酒量最深,每次宴饮都要和萧北辰拼上几坛……
可今日,她的目光在席间逡巡了两圈,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萧北辰正举杯与身旁的李都尉对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喉结滑落,浸湿了领口的青缎。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回应着旧部们的打趣,可沈清辞离得最近,能清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如同被乌云遮蔽的寒潭,任外面如何热闹,也透不进半分暖意。
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的异样。借着饮茶的间隙,她再次细细数了数席间的人数,指尖在桌下悄悄蜷缩起来。
少了三个人。
张勇、赵烈、陈嵩。
这三人都是跟着萧北辰最久的老将,从他初入军营时便追随左右,南征北战,立下过赫赫战功,也是最得他信任的心腹。往日里,只要是萧北辰召集的家宴,他们必定是最早到、最晚走的,酒喝得最凶,话也说得最响,席间的热闹多半是他们撑起来的。
可今晚,他们的位置空着。
雕花的红木椅上铺着软垫,却无人落座,面前的碗筷整齐地摆放着,连动都未曾动过,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沈清辞放下茶盏,指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萧北辰的手背。他的手温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萧北辰正端着酒杯准备饮下,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与李都尉说笑起来,声音洪亮,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错觉。沈清辞看着他侧脸线条硬朗的轮廓,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越发高涨。有人扯开嗓子唱起了军中的歌谣,歌词粗粝,却充满了豪情;有人说起前几日江南之行的凶险,叛军埋伏在山林中,箭矢如雨,若非王爷当机立断,恐怕众人都要折在那里,说着便端起酒杯,感慨王爷洪福齐天。还有人拍着胸脯表忠心,说此生只认萧北辰这一个主子,愿永远追随王爷,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萧北辰听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减,只是偶尔会抬手摩挲一下腰间的玉佩——那是沈清辞亲手为他系上的,据说能安神。可沈清辞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已微微收紧,泛出淡淡的青白。那只白玉酒杯在他掌心被攥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如同蛰伏的蛟龙。
沈清辞的心也跟着那收紧的手指揪了一下。她知道,那些表忠心的话,那些热闹的喧嚣,于他而言,或许都是沉甸甸的压力。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那碟他没动过的桂花糕往他手边推了推,糕点的甜香混着空气中的酒香,萦绕在鼻尖。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的周参将猛地站起身来。他喝得有些多,脸颊通红,脚步也有些踉跄,手里的酒杯晃悠着,酒液洒了一地。“王爷!”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圈红得吓人,“兄弟们……兄弟们心里都憋着火!老张他们……他们怎么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李都尉猛地拉了他一把,低声喝止:“老周!你喝多了!胡说什么呢!”
老周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只是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圈红得更厉害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席间热闹的气氛像是被突然戳破的气球,瞬间安静了下来。原本喧闹的歌谣停了,说笑的声音没了,只剩下偶尔响起的酒杯碰撞的轻响,显得格外突兀。许多人都低下头,默默地端起酒杯喝酒,不敢去看萧北辰的脸色,也不敢去看周参将那激动的模样。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萧北辰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松开,指节的青白渐渐褪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恼怒,也没有动容,只是端起那杯酒,对着老周的方向,也对着席间所有沉默的人,手腕一扬,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滴在青缎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喝酒。”他只说了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山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周参将愣了愣,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端起面前的酒坛,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了起来。李都尉松了口气,连忙打圆场,说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宴会的热闹渐渐重新燃起,划拳声、说笑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可沈清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又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萧北辰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倦意。“诸位兄弟尽兴便好,本王伤后身子尚有不适,就先回房休息了。”他站起身,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众人连忙起身相送,纷纷说着“王爷好生休养”的话。沈清辞自然跟着他一起起身,裙摆轻轻扫过地面,留下一阵淡淡的兰花香。
离开喧嚣的宴厅,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回廊下,夜风带着秋夜的凉意吹在脸上,吹散了几分酒气。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交叠在一起。
萧北辰的脚步很稳,背脊依旧挺直如松,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轻易弯折。沈清辞走在他身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份安静的陪伴。
穿过两道月亮门,便到了内院。这里远离了前院的喧嚣,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周围彻底安静下来,连灯笼的光芒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萧北辰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夜空。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挂着,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不亮漆黑的夜空,也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清冷的夜风吹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清香,却驱散不了心头的郁结。再缓缓吐出时,气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倦意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寒潭,深不见底,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看到了?”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卸下了所有伪装后的真实。
“嗯。”沈清辞轻声应道,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少了张将军、赵将军和陈将军。”
萧北辰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嘲。“调令今天下午到的。”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张勇去了北疆苦寒之地,那里常年风雪,粮草匮乏;赵烈派去了西南剿匪,西南山高林密,叛军盘踞多年,凶险得很;还有陈嵩,明升暗降,给了个宗人府的闲职,看似体面,实则被夺了兵权,成了个空架子。”
他说得云淡风轻,沈清辞却听得心头发冷,指尖微微颤抖。
这绝不是巧合。
北疆、西南,皆是偏远凶险之地,而宗人府的闲职,更是形同软禁。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是剪除他的羽翼,是赤裸裸的警告。警告他功高震主,警告他不该拥兵自重。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是刚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暖意传递给他。
“没关系。”她看着他的侧脸,声音轻柔却坚定,如同春日里的暖阳,“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情谊早已刻在骨子里。无论他们被调到哪里,心都在这里,都在你身边。”
萧北辰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收紧,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却紧紧地包裹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两人站在寂静的庭院中,依偎的身影被廊下的灯笼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上,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夜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清辞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压抑的怒火与不甘,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背负的沉重压力。她知道,前面的路,注定不会平坦,或许布满了荆棘,或许暗藏着陷阱,甚至可能会有生死考验。但至少此刻,他们彼此的手是暖的,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
萧北辰低下头,看着身侧的女子。月光虽淡,却能看清她眼底的坚定与温柔,那目光如同清澈的溪流,洗涤着他心中的烦躁与戾气。他心中一动,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有你在,就好。”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
沈清辞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暗夜中的星辰,虽微弱,却足以照亮他前行的路。“我会一直陪着你。”
灯笼的光芒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寒意驱散了不少。远处的丝竹声早已停歇,前院的喧闹也渐渐平息,只剩下这内院的宁静与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
前路漫漫,风雨未卜。但只要他们携手并肩,彼此扶持,便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走不通的路。这靖王府的夜宴终会散场,但他们之间的情谊,以及那份共同面对风雨的决心,却会如同这庭院中的松柏一般,历经寒冬,依旧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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